盖聂没领会他句中攀比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除了木、石、金、铁之匠,乐师、方士、巫医等,大多也会被放过,甚至当做战利品掳走。卫庄点头赞同。
当时盖聂没留意到师弟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如今想来,他们议论的事情,正是一种将细作混入敌军中的计策!这法子的巧妙之处在于,一来这些人身份低微,不易引人注目;二来需要什么工匠技艺,是秦人自己挑选的,从他们的角度思考,敌人如何能算到自己安排的细作一定会被选中呢?因此不必太过多疑。
然而,先前那位精通医术的老者会被秦人带走,却是经过处心积虑的铺垫和诱导的结果。在邯郸城破之前,盖聂曾在暖楼之中见过一次卫庄。那时他自称仅仅是路过此地,并送给盖聂一些忠告。但正是在同一天,盖聂得到麾下“山鬼”的报告,说邯郸城东有几十户人家同时染上怪异病症,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幸被一名外乡神医解救;神医曾说,那是因为井水中有不洁之物。也就是说,小庄到达邯郸的差不多同时,“怪病”便出现了。如今秦国军队中似乎又发生了类似的病情,秦人只要在坊间稍作打听,便能得知城东的一名外乡神医擅治此疾,自然要将他请到营中问话。当然,姬姓老者也可以下毒、治病一人完成,但城中水源往往有人看守,再加上秦军入城后,巡视一定更加严密,只有卫庄亲力亲为,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盖聂很快又想到,如果在邯郸城破的时候将这位姬神医送入秦国乃是卫庄的安排之一,那么类似的手段,在新郑城破之时,他可能亦早就使用过。也就是说,从那时起,卫庄便以最隐蔽的手法、悄悄往秦国送入了一批用意极深的暗子。
而方才那名几日来一直照顾他的少女,她能听懂人言,亦能发出叫声,大约并非天生聋哑;其武功路数,隐隐透露出曾受名家指点。而盖聂刚巧知道流沙之中有这么一群因为吞了火炭而无法言语的女子,是卫庄从黑市掳走的奴隶,这名女子想必是其中之一。盖聂在楚国时对流沙上下多少都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未见过眼下的这一位。可见这名女子并不在跟从流沙从新郑出逃的队伍中。他曾以为,卫庄是从他手里得到邯郸附近的地图、为了打听关于郭开出逃的风声,才在城中安排眼线的,如今看来,自己的猜想全然错了;卫庄并不是因为图谋郭开的财富才有所行动,而是早在韩亡之前,便将这名少女、以及那名医术高明的姬姓老人安排在了赵国;他们在赵都至少待了三年以上,熟悉人事,这样即便秦人想要追查他们的来历,也不易瞧出破绽。
想通了这些前后,盖聂对自己为何会获救,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卫庄为了救他一命,极有可能动用了一条异常珍贵的、埋藏于罗网之中的暗线。这条线上的棋子起初并不是为他准备的,而是为了更加深远的图谋;但因为盖聂徒劳无功的固执,卫庄不得不冒着提早令耳目暴露的危险,从秦营之中辗转得到消息,亲自采取行动。而救他的姬姓老者,也正是因为需要获得秦人的信任,才逼迫盖聂做出承诺,决不可泄露他的身份来历,即便重逢,也要装作素不相识。
事到如今,为了令师弟的一番苦心不被辜负,至少要做到当断则断,有始有终。
他向那名哑巴少女郑重地道谢,随即指了指门。少女会意地低头行礼,一手为他挑开门帘;显然她始终忠于其主人的吩咐,在他醒来之后,生死不论,去留无关。
时隔多日,盖聂再一次踏上邯郸的街道。他昂首四顾,深深吸了一口气。
道路被一场大雨冲刷过,血腥和烟气都淡了不少。道路两旁的废墟之中,隐隐可见有人正俯首清理院落,或修缮房屋;来来往往的大车运载着粮食、石料、木材、牲畜和尸体,不时有披甲执锐的秦国士兵巡逻盘查。盖聂害怕被人认出,于是将身上的衣服撕裂,披发遮面,嘴里念念有词,扮作一个疯子。他起初在街道上游荡,除了秦国士兵之外没见到多少活人,不禁心下恻然。然而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瞧见路上排起了长队——走到队伍的头部,才发现前方竟是一座赵国官仓,如今被秦军控制,正向城中居民发放口粮。盖聂见此心中大宽,暗道:秦人既然肯开仓放粮,可见是绝不至于屠戮平民的了;王翦不愧是连李牧将军都称赞有加的一代名将。
就在这时,队伍中间忽然鼓噪起来,随即一直蔓延到队伍的尾部。原来城中粮草有限,秦军在保障自己的后勤之余才能放粮给赵人,但饥民太多,每日发了数百斛后便不得不强行关闭仓门,大半人还颗粒未曾领到,不免惊慌失措。一见乱象,守在仓库四周的秦国士兵立即两面包围,用长戟、马鞭将吵闹之人驱散。却有饥民躺在地上嚎哭不起,任凭雨点般的棍棒鞭子落在身上——放言道宁被打死,不愿饿死。秦兵只好两人将他扛起,远远地扔了出去。盖聂看得十分不忍,可是这种事,他也实在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他终于领会了赵国必败的根源。
无非两个字,钱粮。
军队的存在,除了战场上的流血拼杀,更有许多人不知,不想,不提的消耗。数万,甚至数十万人不事生产,衣食武器全凭他人供奉,还要有无数人保证屯粮的处所,运粮的通道,以一日万金计算亦不为过。故兵法云,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
秦国的根基,正是商君变法时最为强调的“耕战”二字。积累数代的财富,开拓的疆土,直至当今秦王继位后,方才厚积薄发。即便如此,秦王仍十分器重姚贾、顿弱这样的说客,不惜代价贿赂六国的重臣,是因为这样的代价比起供养一支军队来说,仍是太小太小了。
因为钱粮,所以秦军可以打消耗战,赵军不可。因为钱粮,所以在长平之战时,赵国君臣情愿选择贪功冒进的赵括,也不愿选择谨慎死守的廉颇。
以今日赵国之空虚,即使没有昏聩的赵王,卖国的奸臣,也无非再支持个三五年之数而已。因为赵国的国本,从根基上已经动摇了。失去太原,失去晋阳,失去大半个产粮产人的国土,所能供应的军队本来就应比过去减半;然而赵国内忧外患,带甲之士的数目,竟是想减也不能减。人口少了,为了供养军队,只能加重赋税;而加税的后果,就是农夫更加苦不堪言,为了活命,情愿抛弃土地逃难,最终能收上来的粮食比往年更少——如此环环恶化,国库自然愈发不堪重负。李牧当年驻守雁门抵挡匈奴,靠得是大开关市,供养边军,没有从国库中获得一枚钱。然而如今与秦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只能依赖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国库,其结局自不必提。
盖聂深深地太息。经过无数血与火的洗涤,虽然不曾扭转赵国的命运,却似乎离心中所追寻的“道”又近了一小步。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切都已经结束。赵国的宗庙,社稷,均已被毁去。邯郸会变成秦国的一个郡,就像太原,上党,河东,颍川。无数赵人已变成秦国的臣民,他们的命运自然牢牢把握在秦国的法令与施令官吏手中,已经不是他们这些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军人能够改变的了。如今留在邯郸,还有何意义呢?
不妨如那位前辈所说的,早离此地吧。
他正在沉思,忽听南面传来越来越响的号哭之声。他猜测大概又是一座仓门刚被关闭,虽自知无法改变什么,脚下还是忍不住往南边挪去。
行到半路,迎面走来几辆满载货物的牛车。赶车的都是秦国士兵,见盖聂在路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禁大声喝骂,同时挥起长鞭便向他抽去。盖聂不敢有丝毫闪躲或运功抵御,只得硬捱下几鞭。不想那车夫手法甚重,而盖聂重伤初愈,关节还不太灵活,被一鞭抽中膝盖、顿时绊倒在路边的水坑之中。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起来,满头满脸都是泥水,秦兵看着滑稽,都哈哈大笑。
盖聂的身体此时虽未恢复到十分,也丢失了佩剑,但要取这几名秦兵性命,也只在举手之间。但他不以为辱,反而觉得自己装疯装得十分出色,心中稍安;况且这些秦人虽然粗暴,却不曾滥杀无辜,还肯发放粮食,盖聂对他们的观感已经不知不觉好了许多。他倒卧在水洼中,连声呻吟,士兵们便不再理睬他,径自驾着牛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