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最后写道:“年近正朔,不知旧都雪否?望添寒衣,多加餐饭。”
卫庄在灯下细读着这封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唇角随着目光的流转渐渐挑高。他享受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享受这种只有鬼谷同门才能明白的暗语一般的隐喻和比兴,享受两个相隔千里的人不谋而合的快意。
看来盖聂也隐隐意识到六国为了秦王有什么孤注一掷的计划。但他并不认为这种手段能够真正解决问题。卫庄也正作此想。当年秦孝文王继位不足三日便暴毙,子楚享国也不过三年,在内部隐忧不断的吕不韦当政时期,秦国对东方的攻势并没有停顿下来。如今嬴政已经有了一个成年的儿子,朝中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如韩非生前所说,李斯的才能和手段便绝不下于吕不韦。倘若国君当真死于刺客之手,更会勾起举国上下的复仇怒火,将始作俑者烧为灰烬。
刺客之计,犹如从棋盘中取下一枚黑子、又换上一枚黑子,怎能撼动全局——卫庄在回书上这样写道。有人以为只要“上人”一死便能令河西大乱,解决所有的问题,恐怕要空欢喜一场。
他想了想,又提笔写道:“北地多雪,积有数尺。风雷倏变,不知语何人。三年之期复近,惟君图之。”
墨迹干后,他将回书叠好,又把盖聂的来书卷成一团,投入屋内的火盆。洁白的绢帛顿时燃成了一朵艳丽的火花,随后散发出刺鼻的焦臭。
盖聂收到回书时已是新年。
咸阳一连几日下着小雪,但街道依然平整干净,每户人家都扫净了屋外一段道路上的积雪——如果未能及时清理,按律会处以数百钱或服劳役的惩罚。而偷偷向街上倾倒灰尘的,甚至可能丢掉一只手。
帛书藏在送到他居所的药盒之中。虽然耽搁日久,但师弟竟肯回信这一点,已叫他惊喜不已。
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他的“府上”十分冷清,桌案与地面积了层浮灰,没有人清扫,也没有人费心去乱动送来的东西。
盖聂在秦国的处境,恐怕要让唾骂他的六国豪杰大为失望。当日他在邯郸指点秦王掘出和氏璧,被抓的数百名囚犯从死刑改做城旦,送往九原一带;而他自己则被武士押进囚车,一路载到了咸阳。他在国都又被秦王召见数次,几番对谈过后,秦王不顾众人劝说,让他补剑圣之缺做了侍卫,并赐爵一级,宅一座和仆从两名。但秦王身边常驻的亲信武士足有六十人,多是功臣烈士之后,忠心耿耿,武艺超群;他们不同于宫中一般的执戟宿卫,不受郎中令或卫尉节制,而是直接听命于秦王,如影随形地守护国君左右。他们看似官位不高,与秦王的亲近关系却是任何达官显贵都比不了的。秦王有时会暗中命令其中一些人去完成极其隐秘的任务,有时也会提拔一些人在朝中担任要职。有传言说,如今的朝廷重臣昌平君、昌国君也曾是这六十名亲卫中的两人,而使他们二人获得重赏和封爵的原因,比起在长信君叛乱时立下的战功,更关键的却是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的性命。
盖聂在这群侍卫之中,始终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外人。刚到达咸阳城的时候,他因重伤初愈和长期忍饥挨饿,消瘦得几乎没个人形,看上去一根树枝就能戳倒。秦宫之中流传着关于他与剑圣一战的传说,可惜绝大多数人都难以置信。秦王热衷于观看侍卫之间的比武切磋,私底下也常有人向他发起挑战。终于,盖聂的剑术从同僚那里收获了戒备和敌意,或许还有少许尊敬,却永远无法赢得发自心底的信任。侍卫之首就曾跪在秦王身边苦劝道,听闻此人凶残狡诈,在邯郸围城一役中杀伤我军将士无数,不宜委以重任。秦王却道,赵王昏庸无道,断送国家,因此军中勇士主动投效寡人;这种人更应彰显其名,成为天下名士效仿的对象。
另外秦王还特意提到:“攻赵之前国师的占卜显示,将有一刑徒、为寡人送来一珠一璧,可见此乃天意,勿需多疑。”
于是首领也无法再出言劝阻,只得命属下昼夜提防,不动声色地阻止盖聂与秦王太过接近。
除去以上种种,盖聂在硕大的咸阳宫中,仅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秦王作为国君,可与书中记载的任何一位雄主相比:他才智过人,心志坚毅,勤政好学,常常为了处理政务不眠不休;秦国朝堂上人才济济,上下协力,好比一架沉重而精密的巨型机关,所有的木头、青铜、齿轮、铆钉都各司其职,不知疲倦地运行着。而驱动这一切的,则是精确严峻的秦法,以及看向山东六国每一寸土地的贪婪目光。盖聂遍搜腹中所学,对于如此这般的君臣,也提不出什么新鲜有价值的谏议。正如赵高所说,战争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合纵连横之说,也都无甚用处了;而秦国的用兵之道,更不会有人来征求他这样一个前敌国之人的意见。
所以盖聂的职责便只剩下守护国君一人的安全。当值轮换的时候,他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在自家宅院内读书习剑,修炼内功。他知道罗网从没放弃对他的监视,因此举动十分小心,几乎不与外人接触。他在朝中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情往来。倒是在宫中又遇见两位故人,可惜双方都装作素不相识:昌平君极力回避与他的视线接触,而赵高的眼神依旧让人很不舒服。
被派来伺候他的是一对母子: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们是盗贼的邻人,因连坐获罪,充为官奴。老妪耳聋、眼花,几乎从不开口,舌头也尝不出味道,做的饭菜经常焦糊或夹生。即便如此,盖聂还是很喜欢她的笑容——虽然年纪大上许多,但她眼角皱褶的纹理总能令他勾起几分关于母亲的久远记忆。那小少年名叫阿廷,十分活泼多话,比起待在盖聂府中伺候打扫,更喜欢去隔壁大宅的马厩里和年龄相仿的马童玩耍。
“大王正在调兵哩。”某日他们靠在门外,羡慕地看着大路上一列列行伍走过。
“我后年十六岁了。” 阿廷信誓旦旦地对小伙伴说,“也许是明年?我想早点投军。只要砍下一两个魏国人或者楚国人的脑袋,就能分到几亩地,一座宅子,还有好几个仆人伺候娘。”
“王将军已经打下了魏国好几座城,恐怕等到明年这个时候,魏国就完啦。”
“希望楚国人能撑得久一点,不然咱们要砍谁的脑袋去?”
盖聂刚巧路过,闻言叹了口气。“希望这场仗早点打完,谁也用不着砍谁的脑袋。”
少年睁大眼睛瞪着他,虽然没有出言顶撞,但视线中明显带着十足的不满和敌意;仿佛是盖聂亲手夺了他的田宅、仆人和爵位一样。后来盖聂走远了些,听到他对隔壁的马童抱怨道:“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别人家的老爷爵位都是一颗脑袋、一颗脑袋在战场上挣来的。他却是靠向大王献了什么宝贝才被封爵的,真是孬种。腰里插着把剑装模作样,说不定连人都没杀过。”
盖聂几乎露出微笑,舌尖却尝到了苦味。
如果自己的母亲有幸活到今日,不知会以什么样的儿子而自豪?她是想见到儿子当个老实本分的木匠呢,还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
盖聂走到街上,想请城南铁匠为他修补佩剑。入秦之后,他不比以往,只得用起又硬又脆的青铜剑。“青蛟”和“九死”都是名匠精心锻造的铁剑,锋利柔韧,即便剁开头骨也不会轻易卷刃。但听说用九天之上落下来的陨铁打造的剑,才是剑中极品,甚至能够斩裂金石。
盖聂在人潮中缓缓前进。他意识到背后有条甩不掉的尾巴,身周也有不同寻常的人注意着他的存在。
是的,咸阳城里自然也有六国的密探。即便是罗网,也无法分神去监视每一个人、每一条道路。拜山鬼的训练所赐,盖聂能够辨认出那些伪装的乞丐、小偷、方士和行商;另外还有一些特别的木工、铁匠、石匠等等,他们并非伪装,但恐怕亦身怀绝技。墨家是天下工匠之祖,他们精通技艺,又维护着一股不受诸侯贵族所控制的信念。他们是城池无法拒绝的建造者,和守护者。
铁匠铺内一片热火朝天。盖聂绕过那些通红的炭炉、嘶叫的风箱,叮当作响的锤子和铁砧,正想寻找管事的身影,却听角落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