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老丐哑声道:“你竟……是如何……”
卫庄懒懒答道:“先生最后那一招,若攻出的不是七剑,而是六剑,卫某现在应已魂归地下了。”
老瞎子愣了一下,须臾一阵凉风刮过身边,忽然放声大笑。“莫非,莫非……瞎子还是输在那招烛龙何照之下么?!哈哈,哈哈哈哈……”
卫庄勾唇浅笑,并不回答。但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
老丐当年被师兄孟襄的一招“烛龙何照”刺瞎双眼,这便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噩梦。当他与人交手时,卫庄察觉到他有个不时护住自己面部上方的动作,即便当时鲨齿攻击的仅是头颈附近;只因此人剑气雄浑,出剑的速度又极快,这个小小的多余举动屡次被掩盖过去。卫庄最后那一剑故意模仿“烛龙何照”,顿时惊得老丐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抢攻为守,但求保护“双目”;若他能在前几剑落空时便冷静下来,洞察卫庄的诱敌之意,便能刚好分出一剑刺中从半空落下的敌人。
对剑的领悟到了卫庄、老瞎子这种程度的人,最在意的已经不是招式的威力,速度,而是效率:攻则攻其必救,守则无懈可击,每一剑的意图都能确切到毫厘之间。在这种速度和精确下,攻守的缺失或冗余同样是巨大的漏洞。深厚的内功则能极其有效地挽救这样的错失——通过真气的吞吐扩大每一剑的攻击和守备范围,便能弥补准头和判断的失误。卫庄在被剥夺了内力之后,得到的却是一份无可替代的经验。
老者的笑声越来越嘶哑,最后化作一片漏风般的气音。他的身形仿佛一下子萎顿下来;转身离去的时候,竹棒咄、咄地点着地。他的背影与一个风烛残年的乞丐已没有任何分别了。
这一战,卫庄虽受伤远重于对手,但取胜之道却比方才更令观者心折。群雄之中,修为略低的根本就瞧不出胜负逆转的奥秘;而听懂卫庄与老者最后一段话的人,必为顶尖高手,更是为这两人在剑上的悟性惊叹不已。许多抱着侥幸心态而来的剑客已彻底放弃与鬼谷派交手的想法。唯有寥寥几人内心所思与众人不同。比如那位来自齐国的田小公子,便比之旁人更为心细如发,此时暗忖道:“直到生死一线的情况下,那人的身上也察觉不到半点内息动荡的迹象……难道说,他并非是‘不用’,而是‘不能’吗?若是这般的话,局势可就完全不同了呢……”
他不安地碾着足底的灰尘,本打算继续上前邀战,可是看着地下的斑斑血迹,又不免踌躇起来。“若是此时击败他,可会被人看做趁人之危的小人?我临淄田氏怎可招来这样的名声??”
田横并不知道,此时的犹豫竟救了他一命。
一墙之隔的院内,盖聂已经站了起来,苍白的指节紧紧扣住渊虹的剑柄,坚如磐石。他在调整呼吸。
出声啊。
只要下一个挑战者开口说话,他就能确定他的位置。
以百步飞剑如今的威力,穿透这座不到一尺厚的墙壁,有如穿过草丛一般简单。
盖聂早就嗅到了血腥味。从他听到的战况来看,卫庄的对手并未受重伤,那么受伤的只能是他本人。卫庄刻意压抑自己的杀性,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在眼前这种情形下,若是因见血而引起众怒,激得群雄一拥而上,局面便是卫庄无法控制的了。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慑人而不杀人,令他们心甘情愿地败走。
但,小庄内力尽失,不能运气收缩伤口附近的脉管;失血太多的话,意识便会模糊。此时若再有人继续挑衅,恐怕难以应付。
所以,出手的人只能是我。盖聂想。出声吧。
杀气一缕一缕地探出庭院,像出笼的虎一般,凶险又悄无声息。但墙外的所有人都还是在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势。如果说先前老瞎子的剑气令人联想到三九天的刺骨寒风,那么此时的杀气便仿佛在地上打开了一道鬼蜮之门——无穷无尽的厮杀,鲜血,惨叫,千里赤地,尸骸成山——有如一场鏖战卷着无数冤魂从门内咆哮而出,隆隆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同时敲打着耳膜和心底。
“剑、圣……”许多人明明素未谋面,此时却同声相呼道。
卫庄猛一转头,满脸压抑不住的愤怒。他是当真气得七窍生烟——“我先前明明叫你别乱说乱动,竟然不肯乖乖照做!”但他嘴上喊的却是:“盖聂,你这懦夫,终于不再藏头露尾,敢来与我一战了么?!今日刚好请天下英雄做个旁证,你我便以鬼谷剑术分出个高下生死!”
“——不,不可能……一个连内力都不能用的人,是绝对无法挑衅如此强大的对手的。”田横盯着卫庄的侧脸心想,擦了擦顺着额角滴下的汗珠。
杀气似因卫庄的话略略褪去少许。一个冷静沉稳的声音从墙内传来,“这是我鬼谷派内部的事。不必牵扯旁人。”
“盖聂,你莫非以为,这许多豪杰都是卫某请来对付你的帮手么?”卫庄拂袖冷笑,“卫某还不屑以多欺少;你怙恶不悛,结仇太多,诸位皆是从远地而来,为了师门或亲友的大仇找你算账的。哼哼,剑圣名满天下,着实可喜可贺!”
盖聂先前不解卫庄话中深意,只得含糊带过;此刻却渐渐听出几分门道来。“可贺……鹤?”他心领神会地收了剑,双掌翻动,掌心对准了半空。
“你要与在下单打独斗?”
“自然!”
卫庄的喘息声因为兴奋而轻微颤抖,说话间一拳砸到了身侧的老树干上。只听“咔”“咔”数声,树冠顶部的几根枝杈猛然断裂,接连从高处坠了下来。
旁观众人中,不少人因他露的这一手功夫而惊骇莫名。一名门客扯了扯田荣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道:“此人的内劲很是特别,并非着力而发,而是凝聚不散,沿着树干传递到高处,这才震断枯枝。公子若与他交手,定要小心为是……”
田荣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此时墙内的声音缓缓道:“你先前与他人交手,内力损耗过剧;公平起见,盖某便给你一个时辰调息。之后,你尽可与在下决战。”
卫庄冷笑道:“一个时辰——哼,何必拖延这么久?难道说剑圣在等秦人的巡逻回来,当你的帮手么?”
田荣此时心中主意已定——要先待鬼谷派这两名仇家分出胜负来,自己再相机出手:若是卫庄死于敌手,他可继续向剑圣挑战,定要取他性命;若是剑圣落败,他也可借此机会结纳卫庄这样一位高手,同时设法促成齐与韩之间的结盟。虽然韩国已亡,但今夜卫庄此人表现出来的武功、胆识、气魄,令他相信韩国必定还有可用之人。于是他踏出几步,对卫庄礼道:“卫兄不必担忧,若守军巡逻经过,荣自有办法令他们不发一声。卫兄尽可调息解乏,稍后再战。”
“田兄……如此便多谢各位的美意了。”卫庄回过头来,面上难掩惊喜,向他作揖道。
盖聂先前大异卫庄竟然拆穿自己的说辞,没想到此时竟有人主动帮助卫庄圆回话来,心中暗暗称奇。
田荣既然发了话,田氏的门客便自发地组成一道人墙,将卫庄与其他人隔开;彻底绝了某些仍蠢蠢欲动的旁观者继续挑战的念头。一名仆从还贴心地从马车内取出一只铜熏炉,燃上一把镇静安神的香草。聚集在此处的江湖异士都有些进退两难:即无办法越过卫庄与剑圣交手,又不好挑衅田氏与卫庄为敌,更舍不得就此离去、放过不久之后的一场旷世对决;考虑再三,也只剩下枯等一策。一时街道上安静无比,偶尔传来个别窃窃私语声。
围墙之内,盖聂终于盘腿而坐,继续为自己运功疗伤,然而思绪却一时也停不下来:虽然好容易拖了一个时辰,然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虽然天明之前,还有一队卫士将经过此地,然而若是那个“田公子”所言非虚,他的私属有足够的实力将一小队巡逻秦军完全消灭,那么他和卫庄这一战可就在所难免了。难道说这就是小庄的计划?经过方才的铺垫,这一场决战两人身为生死“仇敌”,自然不能不用内力;小庄在内力尽失的状况下使用纵横剑术,是否能丝毫不露出破绽?或许……自己可以一面尽力配合,一面设法制造混乱,与师弟且战且走、跳出这群人的视线;只要逃往城门,便能惊动守卫,这群江湖人想必不敢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