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咬牙切齿道:“启还是,信不过你——”
“你不必信。”
盖聂摆剑一挥,一道弧光割裂浓雾,带着令人胆寒的锐气扑面袭去;昌平君半身猛然向斜后方倾倒,堪堪避过此招。两人不顾地形逼仄,当着一众官吏将士的面快速交起手来;尽管昌平君意不在战,几次想要轻身跃上房顶,都屡屡被盖聂以剑招压制住,无法脱身。盖聂心中主意已定,要趁对手心虚焦气躁,以慢打快,令越女剑“繁”、“急”、“快”的优势无从施展。奇怪的是,尽管剑身相撞的交鸣一声高过一声,他还是听见了另外一种声音。
“唧唧、唧唧。”“簌簌、簌簌。”
像成百上千只蟋蟀、蝈蝈之类的草虫,同时振翅鸣叫——那声音缥缈无踪,有时远在天边,有时又似钻进了耳孔。虽然院子里可能也有蛰虫,但如今可是冬日,如是虫鸣,绝对不寻常。
盖聂余光看见一个模糊的怪异影子,正从入口的位置慢慢挪动靠近。他心中猛然一凛: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来不及细思,异变已经陡然发生。
最先察觉的是昌平君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双臂肌肉隆起,竟弃了越女剑轻灵迅捷的优势,双手持剑大力劈砍,简直像学剑入门的莽汉,不成章法。盖聂本可乘隙一招制敌,但其人此时满身破绽却气势惊人,剑气暴涨,很难偷袭制服而不将其重伤。更麻烦的事,盖聂自己心中亦渐渐生出一股焦躁,似乎在小声蛊惑着他——杀了算了,何必为这种人渣劳心费神……杀、杀……
些微分神,昌平君的剑风已呼啸赶到,盖聂仰头让过,险些被削去一块头皮。
此时更多的怪事接连爆发。院中的一名执戟甲士突然大吼一声,一戟刺入了相邻之人的下腹,拔出来时戟枝将对方的肠子都勾了出来,流了满地。身侧几人同时扑过去制住他,凶手却如癫似狂,大吼大叫,有如野兽一般咬人、撕扯。几乎在同时,弩兵、轻兵阵中也发生了大小不一的混乱。发狂之人眼中布满血丝,不管不顾地互相殴斗厮杀。又有不少士兵扔下武器,或者痛哭流涕,或者拔腿逃亡,或者拔出随身短剑,将倒在地上或伤或死的同袍头颅割下,挂在腰间,面上喜不自胜——一向以铁一般的军纪闻名七国的秦军勇士,瞬间乱成了一锅沸水。
县尉面色惨白,喊叫了几声都淹没于满院的嘶吼、惨呼、痛哭声中。另一边,雨师已经用削刀割断了好几名无意中靠近他的士兵的咽喉。他嘴唇颤抖,左手将右腕掐出了青紫的指印;然而一旦有人接近其身遭五尺,仍会被他瞬间了结。
乱象淹没了盖聂与昌平君激斗的身形。盖聂心知众人发狂的情形定与那个浓雾中的怪影有关。他心中激荡着两股冲动:一是拼命想要凑近那个影子,仔仔细细看个清楚;二却是离那个影子越远越好,绝对不可靠近。这两股心思激烈对抗,竟比与昌平君缠斗不休更耗费体力;额前的汗水不断滴落,有些就挂在眼睫上,却无暇擦拭。
倏忽间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手中长剑狠狠砸向那团模糊怪异的影子,矫如鹰击鹘落。盖聂见到此人,心下登时一定。
——小庄终于出手了。
一阵凉风扫过,吹散眼前的些许雾气,令盖聂看清了几分那个与师弟打得不可开交的影子——竟是个矮小肥胖的老翁。此人脖颈上赘肉下垂,肚腹滚圆凸起,十根手指粗短有力,握着一根青中带黑的滕杖,上嵌十二节人脊骨。他的武功怪异至极,一柄藤杖如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似退还进,似左还右,有时看似麻木迟缓,转眼便将几名无意中闯入战局的秦兵敲得脑浆迸裂;卫庄的动作远比他迅捷得多,可仿佛有着什么顾忌,横剑术中许多精妙招式都未曾施展完全便急退自保,加上毫无内力护体,弄得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盖聂极想上前助阵,然而愈急,便愈难从眼前的对手剑下脱出。他旋身躲过昌平君的迎面一击,几缕剑芒收束如针,穿胁下刺向对手京门、环跳、风市等穴——他认穴极准、出手稳而快,可惜昌平君此时已非寻常人,身体无法自控地抖动抽搐,反使每一剑都刺在肌肉上;盖聂又不愿令他重伤,只得收剑回防。此时他二人与卫庄、巫士的距离已在有意无意地推动下越发接近,剑气几乎切进对方的战圈内;这四人的立场可以说各不相同,一旦当真混战成一团,究竟谁会对付谁,谁又要防备谁,怕是鬼神难测。
盖聂正为难时,忽听耳边一声爆喝“箭阵!”他心有所感,半身伏低,继而猛然窜出,一式“贯日”如白虹般射向那矮胖巫士。
从没有人敢在与对手相斗正剧时,抛弃眼前之人偷袭另一人的。盖聂这一出谁也没料到;但他背后空门大开,却是再清楚明白不过。昌平君眼底恍惚清明了一瞬,手中剑锋毫不留情地向其后心捅去。眼看即将得手,忽觉头后一麻,像被蜂子蛰了一下似的,又疼又痒。昌平君手上一滞,随即发觉舌头肿了起来,紧接着脖颈也僵硬了,手足也麻痹了,像木头一般直直滚倒在地。他双眼圆瞪,痴痴地盯着上方——怎么也想不通,方才还在咫尺之外的卫庄是何时到了自己身后。
卫庄方才大喊“箭阵!”说的却是只有同门二人知道的一个暗语。当年在鬼谷求学的第一年,有一群流寇在鬼谷山门挑衅,以箭阵围攻师兄弟二人;在密如飞蝗的流矢中,卫庄也曾中途蹲下操作弩机,将自己的侧后完全交给盖聂防御。因此他喊话的时候,盖聂马上知道师弟有了破局之算,便与以前一样强行插手卫庄的战斗;同时卫庄放弃巫申,转而以暗器偷袭昌平君,时机拿捏得巧妙至极。如此变化将在场神智尚算清楚的寥寥数人都震得目瞪口呆——竟敢在决战最激烈时交换对手,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完全不符合任何一种武学、剑术的道理;但他们却偏偏做成了。
一根幽蓝的细针插在昌平君颈后哑门,令他动弹不得。卫庄长臂一卷,将此人夹在腋下,拔腿就跑。
“走!”
盖聂得了讯,也不再恋战,一招“朔望”将矮胖巫士震退几步,同时双腿猛蹬,贴地后窜,转眼便到了一丈之外。他一挥袖拂开巫士打出的一串暗器,身躯左右一晃,如浓墨化于水中一般消失在门后。
矮胖巫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一般,足下生风,“呼——”地一下追出院外。可惜县衙的后街紧邻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数条细小崎岖的巷子像树叶的脉络一般散布其中,再加上浓雾遮掩,怎能区分哪一条是他们逃走的路径?
巫士并不焦急。他微微仰头,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逃?逃吧,逃吧……我倒要看看,在这‘蚩尤大荒阵’中,你们逃得了多远。”
TBC
第67章 六十七
虚实之章四
这是个格外阴沉的早上。城池正在半睡半醒之中,路上的行人还很少见,十分安静。两名鬼谷传人一前一后,在弯弯绕绕的小巷中狂奔。
“我来拎一会儿吧。”盖聂道。
卫庄头都不回,随手将提着的俘虏猛抛过去。盖聂稳稳地接过来搁在肩上,好似抗着一大袋谷子。
眼看到了一个岔路口,卫庄蓦地停步,掏出一只雕花镂空小盒,在空中来回比划。盒中传来急促的虫鸣,时而由弱转强,时而又由强渐弱。
盖聂也站住了脚,一对眼珠追着那木盒溜来溜去。“小庄,你养的蛐蛐会认路?”
“……这是用于追踪的血踪蠹。我手里的是子虫,巫申身上带有虫母,母子之间可以互相呼应。越是接近虫母,子虫就越兴奋。反之亦然。”说着卫庄指了指左边道:“这边。”
“如此说来,那个巫申岂非也能用相同的方法找我们?”
卫庄露出一抹讥笑:“虫母只有一只,而子虫却有许许多多,而且刚巧都在这城中。我们只需寻到一个子虫绝对不会出声的地方,便是暂时安全的所在。”
盖聂若有所思地由着他领路,视线仿佛穿透了师弟的背脊。“小庄,莫非你早已算到这种情形?”
卫庄斜了他一眼。“师哥,你怀疑我?”
“不是——我想你久居楚地,对巫蛊之术的了解显然远胜于我,若能传授我少许经验,我们可共同想些对敌之策,不至于一味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