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陈的旧宫虽已废弃多年,但当年毕竟是楚王的宫殿,占地甚广,内有高台楼榭,气势恢宏。与别国宫室相比,楚人更擅长在细节处极尽精细:廊柱、横梁、栏杆之上都用朱漆、金粉绘着各种图形,有鸟兽鱼虫,日月星辰,云纹流水等等;其中常见的图案,便是一只只昂首展翅的九头鸟。可惜卫、盖、芈三人谁都没有欣赏的闲情逸致。他们绕开几处驻扎在宫殿外垣的秦人岗哨,掠过重重宫室,寻找着最适合引火的所在。
王城内的花园庭院同样广阔,虽无人打理,但仍有许多可观之处:园中引入了活水,此时并未结冻,水池底部竟还活着不少色泽鲜艳的小鱼。枯黄的草叶有尺把长,垫在脚下,如同一层软软的毯子。园中植有不少梅树,此时光秃秃的树干上开满了白花,香气沁人肺腑。
卫庄站在园中,眯眼眺望四周,手指着花园东南,“彼处应该便是曾经的内苑马厩,就从那里点火。”
盖聂点点头,将昌平君扔到地上,抱着火石油膏等物过去了。不一会儿,废弃的马厩顶部开始冒出淡淡的青烟,混淆在浓雾中,暂时还不太显眼。
盖聂很快回到园中,见卫庄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袋酒,对着昌平君的耳朵、鼻孔灌下去。那人面皮涨得发紫,看上去痛苦无比,偏生发不出半点声音,在地上翻滚抽搐。不一会儿,他的口鼻耳窍都流出血水,也带出了黑色的虫豸。其状凄惨无比,然而眼神却渐渐清明一些。
“等这把火烧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卫庄又掏出木盒看了看,血踪蠹蛰伏无声。“巫申也暂时找不到这里。咱们正好见缝插针,请这位公子为我师兄弟解解惑。”他说着二指搭上昌平君的后颈,“卫42 当前是第: 44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某这就为公子拔针,不过淬在这根针上的毒,名为‘西施’,中毒者只要不行气运功,便不会发作;一旦暗运内力,便会遭万蚁噬身之苦。公子可明白了?”
昌平君艰难地动了动眼球。卫庄双指一并,轻轻将针启出。昌平君立即以袖掩面,剧烈地咳嗽。
盖聂垂眸不语,似乎正在心中罗列出一堆问题。卫庄直起身,蓦地抽出鲨齿,比了比昌平君的手臂,轻笑道:“一会儿我师哥问什么,公子定要知无不答;倘若公子不能给出令我满意的答案,我便断你一根手指。师哥,你总共可问十个问题,可要仔细想好了。”
盖聂还不及回答,卫庄又自言自语道:“十个似乎太少了……不然这样,我一节一节地切,如此这般便是三十个。应该很够了。”
昌平君双眼转动,很想跳起来逃走,然而他被封穴太久,身体极不灵便,又被卫庄一脚踏在腰眼上,愈发动弹不得。他的唇舌仍是肿的,头发早已散乱,满面血水,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盖聂终于开了口:“李县令,到底是否为你所杀?”
昌平君他喉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告饶。然而他用力摇动头部,还是能看懂的。说时迟,那时快,盖聂还不曾细问,卫庄已经一剑落下,准确无比地斩去了他左手小指的一节。昌平君的口中暴发出一声惨呼,身体猛然蜷曲起来,瑟瑟发抖。
盖聂眼疾手快地抓住师弟的臂膀,急道:“你做什么?这般滥用刑罚,也未必问得出实话。”
卫庄嗤笑道:“师哥,你不懂逼供的学问。但凡要挟提问,一定要先立威,表示自己说到做到;否则,回答的人仍会心存侥幸,以为你不过是空言恐吓而已。当年卫鞅立木为信,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觉得你对商君的误解也很深。”盖聂叹气蹲下来,从昌平君自己的外衣上撕下一块丝帛,为他点穴止血,勉强包扎了一番。“在下不会对你动刑,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你应该也清楚,隐瞒实情只会令你徒送性命。”昌平君咬牙不应。
“再问一次,”卫庄兴致不减地道,“县令是不是你杀的?”
昌平君的目光越过盖聂向他投去,随即瑟缩了回来。“是……”他的声调很含混,但盖聂还是听见了。他皱了皱眉。“那你为何会将玉玦留在房中?”
“……我,不知。”
“此话何解?”
昌平君的吐字逐渐清晰了一些。“启的玉玦确实遗失了。为何会在那里……我亦不明。”
盖聂回头与卫庄四目相对,师弟无言地抬了一下眉。几枚白梅花瓣被微风卷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发间。
TBC
第68章 六十八
虚实之章五
“第三个问题,” 盖聂道,“楚国与你合作的人,是谁?”
“……启不知。”
眼看卫庄又要抚剑微笑,昌平君赶紧一连串地甩出话来:“启是当真不知。启被逼无奈,与楚人联手,却始终不知那幕后主使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此言若有半分虚假,天诛地灭。”
“无奈?”卫庄笑道:“那么你在城外树林里杀光了与你同谋之人,想必也是出于无奈咯?”
昌平君嘴唇半张,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似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盖聂道:“你此时抵赖,已无意义。我们在事发之地的河流中打捞出那群伏击我等的杀手的尸体,也辨认出了你的越女剑法与毒针暗器。”
昌平君眼神黯淡,叹道:“……不错,从你出现在县衙庭中那一刻起,启便知道事已半败。我本来以为你会先去新郑,即便不被反叛的韩人缉捕收押,也会在那里耽搁一段时日;却不料你回来得这样快。”说着他又仰头瞧了卫庄一眼,“在咸阳,人人皆知剑圣一向独来独往,从不与他人虚与委蛇,不想到了楚国、反倒添了个如此厉害的帮手。”
卫庄又微微一笑:“帮手?昌平君言重了,卫某不过是个剑圣雇佣的打手,屠狗之辈而已,不足挂齿。”
昌平君凸着眼睛,瘫在地上,的确有些像砧板上的鸡犬。盖聂摇摇头,继续问:“你说你是迫于无奈才与楚人‘合作’,然而昌平君贵为楚王之子,秦国重臣,又远在咸阳,究竟是什么人、以何种手段胁迫于你?你又如何策划将他们灭口?在下愿闻其详。”
“秦国重臣?呵……”昌平君呛笑了起来,混合着咳嗽,“启一出生便为质子,父楚母秦,连自己该站的位置都未必看得清。父母的联姻只是国事,对启与兄弟没有半分骨肉之情。先父在春申君的帮助下逃回楚国继位,后来地位日益稳固,却从未动过一丝一毫将我母子接回国内的心思。秦楚虽联姻多年,关系却一天天恶化,质子的日子,可谓举步维艰。苍天有幸,当今秦王也曾在赵为质,十分体谅启之处境,也曾推心置腹、委以重任。启本已下定决心忠于秦王,一心一意为秦国效命……然而终究……人心难测。自从去年燕国派来刺客,令秦王着实受了一场惊吓;又有小人散布流言,咸阳宫内人人自危。我们这些客卿再怎么受倚重,与世代生长于斯的关中秦人终究是隔了一层。启从半年前便逐渐察觉,府中混入了一些来历不明、举止可疑的下人,外出时也隐约有人跟踪左右。启自命问心无愧,不愿与罗网正面冲突。可是如此这般的监视刺探一日比一日难熬。后来宫中有信得过的人暗中递来一条口信,说秦楚开战在即,罗网正在追查国中可能与楚国互通消息的奸细,启便是他们怀疑的对象。咸阳确实有楚国的细作,但启之前与他们并无联系;他们却不知用什么方法与启府中的人搭上了线。数月前的一日,启方从朝会上返回,便发现书房中多了一方木匣和一封密信——”
“莫非,就是方才罗网密探念的那封,被你烧掉的信?”
昌平君低声道:“正是。”
“你也是从当日起便佩上了楚人送来的玉玦?”
“是。他们信中说将奉我为楚君,启并不相信。可是当时情状,启只觉日夜难安,担心早晚将被罗网找借口下狱,只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之后,秦王命启迁居陈,此地原属楚国,更令人怀疑是君上的一次试探……”
“到了陈城之后,你再次收到了楚人的联络,之后才拟定了外出游猎的计划?”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