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笑声蓦地停顿了,随即咬牙切齿道:“你们与那妖人莫非是一伙?”
“我们若是一伙,便不会被逼到藏身于此了。”卫庄道,“田公子差你来,本是来寻卫某共商破城之法,对否?”
“正是!你与我家公子约定在先,然而却不料你——你们——”
“阁下不必多疑。”卫庄神色坦荡地道,“盖聂毕竟是在下同门,同入困境,只好暂且搁置争斗,也没什么了不起。卫某与田公子的约定,仍是作数的。”
说话间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梅树,边缘渐渐显出一个人形的身影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卫庄所料不差,这怪笑声的主人正是田氏麾下最得力的门客之一。是夜,田氏的两位公子与一众门客在逆旅栖身。然而夜尽天明时分,蚩尤大荒之阵的效力渐渐显现出来,许多门客被隐藏在雾中的“尸蟜”爬入七窍而发狂,或拔剑相斗,或四散逃逸。田氏两兄弟因就寝时惯于燃着宁神香,其中的蒿草、艾叶等物,焚烧出的烟气恰好可以驱散飞虫,这才不曾中招。他们起先以为受到秦国人的暗算,于是收集所有幸免于发疯的门客,逃到街上,随即发现四面八方皆是相似的情形。惊骇之下,田二公子竟决定拼命一搏,率众冲击城门,设法逃出城外。城门附近的守军虽大半癫狂,却仍有少数神智清醒的坚守岗位,双方展开了异常惨烈的混战,死伤累累。田荣见难以取胜,正在焦灼烦躁时,偶然发现王宫内城中似有火起,终于想起在县衙后院分别时卫庄在他手心留的几个字来——城中有变,举火为号。
他立即喊来身边的一名得力之人,命他循着火光将卫先生请来一叙。
此刻这名门客被卫庄的说辞弄得半信半疑,便道:“先前我家主人一番好意维护,却被先生欺骗。若是先生对我家主人尚有几分歉意,就在此杀了剑圣,与我同去。”
“要杀剑圣,岂是容易之事。不若我带着他同去见公子,共商大事,何如?”卫庄说着抬起双臂,似乎想要一摊手;便在他抬手的刹那,猛然一道金光从袖中窜出,直取说话之人的左眼!
这一下电光石火,谁都未曾料到。阴影处发出一声闷哼。卫庄暗道不妙——他最拿手的技艺,是将金铜弹丸从人的眼眶中打进去,直入脑髓,中招者立即毙命,不会有叫喊的余裕;而这次对手还能出声,说明准头不足,或者威力不够。他回首向盖聂道:“不能让他跑了。我去去就来,师哥在此看着此人。”话未落音,他已纵身跃出老远。
“……”盖聂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丢下了。他摇摇头,见四面火势越来越大,便扶起昌平君,想在附近寻个隐蔽处藏身。忽然,耳边传来低诉般的簌簌声,有如凉风反复刷过细密的枝叶。
那是无数虫足,贴着地面爬行。
盖聂眉峰耸起,心生一计,两下将昌平君的外袍剥了下来,挂到一棵老梅树梢;自己却扛着人退到溪水附近,身子伏低,躲在几块山石之后。为防万一,他又从怀中摸出那只布囊,想要取一粒神农草的果实吞下。解开口袋后才发现,布囊中除了鲜红的果实外,几片神农草的茎叶,不知何时全部变成了黑色。
“怪了……”他喃喃道。神农草共有四种用法——茎叶可试毒,果实可抑毒,根须可排毒……
盖聂只觉胸口突地一跳。他在口袋底部摸了摸,掏出来几块先前塞进去的玉玦碎片,借着火光细细打量。尽管光线模糊摇曳,但仍可发现某几片碎玉的剖面有个圆润的小孔;当这块玉玦完整的时候,内部应是被凿出了一条细细的孔道,两端以硬蜡封死。
这细小的空洞,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这一下心念电转,四年前,或者更久远以前的记忆在脑中渐渐苏醒。
盖聂一掌拍在身遭的树干上,恍然道:“那块玉玦会在那里,根本不是为了嫁祸——它在那里,因为它本身便是凶器!”
昌平君被他震得抖了一下,张口欲问;盖聂却并不理他,脑中无数思绪的断片连缀成线,线头又编织成网,将这一路行来见到的许多互不相干之事、素不相识之人网罗其中。
偏偏此时强敌将至,根本来不及梳理这些头绪。盖聂心道可惜,却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的梅树。
几呼吸之间,挂在枝头的锦袍已被密密麻麻的多足怪虫爬满。盖聂算准时机,拔剑撩向水面,左手化拳为掌,将激起的水花劈得飞溅,击退数只飞空“暗器”——仔细一看,那些暗器竟是一条一条黑中泛绿的蜈蚣。
一个矮胖的影子立在不远处的矮墙上。蠹虫的振翅声在他身遭此起彼伏地应和着。盖聂按着昌平君的肩道:“一会儿若有虫群过来,你便下水。”说着整个人腾空跃起,拔剑向逆光的影子袭去。
盖聂这一式“飞星”使得畅快淋漓,颇有九天雷动之势,剑风过处花瓣落如激雨。然而巫申只是微动手指,便有两团气劲从左右两侧杀到——一是先前与卫庄一战的盲眼老丐,手中竹棒向盖聂腰间横栏;一是巫山派的白衣剑客,长剑抖出、向他双臂斩落。此时盖聂腾跃到半空,正是旧力使老新力未生之际,难以窜上或下沉躲开,只得匆忙变招,渊虹绞住白衣客的长剑,以“粘”力引着此剑向盲眼老丐身前疾刺。只听“嗤”的一声,剑尖钉入老丐眉心。然而此人却不闪不避,竹棒力道不减、猛击在盖聂右股。这一棒势大力沉,若是刀剑,只怕已将人的腿斩了下来。
盖聂忍痛抓住竹棒往身后一扯,同时揉身而上、剑柄在手腕灵巧地翻转,以剑柄砸中盲眼老丐的头颅,剑尖正对着白衣客举高的右手。只听一声惨叫,白衣剑客的手筋已被渊虹挑断,同时老丐整个人被敲得向后仰倒。盖聂没下杀手,本想质问这二人从何时起为巫申卖命,忽然发觉已不必问了——盲眼老丐躺在地上,黑洞洞的眼窝还和先前一样,然而两颊肌肉僵硬,鼻孔里渐渐钻出两条拱动的蠕虫,乍看上去像挂着两条青黑色的浓汁。饶是盖聂心志极坚,见到此情此景,也禁不住恶心欲呕。
巫申仍立在墙头,桀桀冷笑道:“鬼谷派’只有这点本事?你们当初是用何种手段杀了我族三位祭司的,都使出来罢!!!”他出言挑衅,却是为了令盖聂分心;而盖聂身后的白衣剑客已剑交左手,恶狠狠地向他的后颈抹去。
TBC
第69章 六十九
虚实之章六
盖聂听声辩位,俯首让过这一剑,渊虹反手向白衣剑客的髀骨削下。他方才便注意到,这次来袭的两人招式虽凌厉,身法也不慢,应变却远远不够灵活——这一剑割伤了白衣剑客左股,鲜血激喷。他倒下去时面上肌肉颤动,表情却并非痛苦,倒像一个怪异的狞笑。盖聂乘隙又冲他的鼻梁正中补了一拳,拳风控制得不轻不重,果见此人鼻下也渐渐探出脓涕样的蠕虫。盖聂凛然心惊,推断那种藏在雾中的细小飞虫只能令人丧失神智、忠于欲望,而此类蠕虫却能自鼻窍入脑,将人完全制为傀儡。却不知巫申是如何令这些剑术高强之人一一中招的。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巫申面带笑意,梅林中不知不觉又走出更多拿着刀剑棍斧的江湖人,四下向盖聂包抄过来。盖聂不欲与人多做缠斗,果断纵身跃起,足尖在树枝上依次借力,取最短的路径冲着巫申面门猛击一剑。剑尖逼近巫申已不足一尺,却见他口唇张开,冲着前方喷出一口瘴绿色的浊气。盖聂摆剑退后,左臂挥袖横扫,不令那股气雾接近己身。这一眨眼的功夫,巫申手中的藤杖已经当头敲下,堪堪被渊虹架住。剑身之侧嘶嘶地冒着云气一般的形状,竟是毒雾与剑气互相角力,反复胶着。盖聂担心久持下去会损坏渊虹,不得不收力急退,足下以巫申为轴心踏起了八卦巽游步,身法缥缈,忽近忽远。
巫申仿佛看穿了他的用意,持杖四下挥扫,将身前要害护得滴水不漏,令盖聂很难以快招欺身偷袭;其招式似将棍法鞭法融为一体,杖风赫赫、声若虎吼。盖聂心道:本以为此人用毒下蛊的手段已经够可怕的了,不料连内力都如此沉猛!正在盘算之时,余光忽然瞧见梅林中凭空窜出来两名黑衣蒙面客,一左一右架起昌平君,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