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被围攻的压力少减,自身内力却几近耗空,承受巫申招式中的内劲也越发困难。他为求速胜,以天问剑法中的一招“列星安陈”诱敌深入,故意露出一丝破绽。巫申确实中计,杖头如出洞毒蛇一般重叩他胸前空门。盖聂呼出肺中余气,胸口下陷,同时下接一招“吞月”,取敌颈侧。不料巫申这招来势太过雄浑,他虽以护体真气卸去大半劲力,仍感到膻中一滞,真气逆乱,猛然一口鲜血喷出,后招便使得差强人意。但巫申因惯于使毒,见对手口里喷出什么东西,下意识地退后闪躲,反叫盖聂黏住了身形。好容易逆转了攻守之势,盖聂立即揉身而上,一招“疾电”被巫申避过,却将他的藤木杖头削去一截。不想巫申反而怪笑出声,把树藤的断面朝向盖聂,手掌在杖上嵌了脊骨的位置狠狠一捏——顿时一股浓烟般细密的黑雾从杖身中冒出,向对手当面扑去。盖聂仰首急退,仍是不及,眼看就要被黑雾粘上;幸好一道软幕从天而降、将他与危险隔开——竟是卫庄在千钧一发之时将大氅抛了过来,挡了一挡。
此时卫庄自身也一个箭步冲入战圈,口中道:“田公子小心,妖人又要放毒了!”他两指捏住大氅的一角,暗运巧劲一抖、一转,将一团黑雾尽数裹在内里。但他并不恋战,将大氅往远处一抛,立即脱身退回。
卫庄心道自己贸然出手,可不要令人起疑,却见盖聂转头冲他笑了一下,手中剑光飞舞,将巫申逼退。他心中一荡,不知是何滋味。
田氏公子对视一眼,尚不及就卫庄的举止发出疑问,便听天边战鼓阵阵,人喊马嘶,从陈县北门的方向传来。之前他们率领门客屡攻城门而不克,只得听从卫庄建议,先行退走,等待“援军”,却不知这援军的声势是如此之壮!田荣一把握住卫庄前臂,惊叹道:“卫先生料事如神。这攻城的军队究竟从何而来?!”
卫庄笑道:“城外的一群山贼流寇而已。他们与卫某订约,举火为号,一旦在山顶望见火势蔓延,立即整队出发。”
此刻他的种种谋划,已不言而喻。巫申终于怒极,操着不太流利的楚语骂道:“卫庄!你难道要背叛大王么——”
卫庄负手道:“笑话。你难道不知,这城中种种,都是出自大王的谋划?!”
巫申瞪眼不信,口中呜哩哇啦蹦出一串南越语,仅凭声调也能听出是在骂人。但他心神分散的毫厘之息,对剑圣来说已经足够。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渊虹刺入咽喉,拔出时血不溅出。一代大巫,就此殒命。
但就在盖聂了结敌手的刹那,观战多时的各路豪杰也都动了起来。田氏公子拔剑出鞘、几名门客发出暗器、黥面汉子挥起石锤——但他们所有人,都比不上一个人的速度。
盖聂来不及转身,便感到脑后一阵锐痛,正是哑门穴被针刺入,与昌平君中招时一模一样。
他身体缓缓向下倾倒,在撞上地面之前被人接住了。耳边传来尖锐的金石交鸣声,以及极轻的水声。他还想细听,只觉眼前冒出了白光,意识也渐渐远去。
卫庄半身浴血,直起身来。地上围了一圈暗器、石屑,以及断裂的铜剑。方才众人急于取剑圣性命,虽在毫厘之间败给卫庄,但因时机太紧、距离太近,许多人孤注一掷发出的剑招、暗器最后通通向卫庄招呼过去。他以一式“顺我者昌”扫开大半,但因毫无内力,招式无法施展完全,剩下的一半锐器只得以背相承。
他一手抱人,一手将鲨齿上的血珠挥去。田氏兄弟惊骇不已,不断致歉,卫庄只是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靳将军想必已经入城了。还请公子与我同去一叙。”
盖聂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发觉自己躺在一方软榻之上,三面都是石壁,一面是铁栅栏,想必是某处的监牢了。他正待坐起,忽觉下盘一软,无力支撑,整个人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他这才察觉肩井、曲泽、环跳、风市等要穴各刺了一枚金针,使他四肢不能行动,却有知觉。盖聂只有脖子以上能动,自然无法自行将封穴针启出。不得不说这种手段对付他这样的高手,要比用镣铐捆绑有效得多。
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呻吟之声,抬头一瞧,对面又是黑漆漆的一间牢房,正中侧卧着一个人。定睛一看,那人可不就是昌平君。
盖聂叹道:“不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你做邻居。”
昌平君双手双脚皆被铁链缚住,衣衫破烂,身上有斑斑血迹,模样比他凄惨得多。盖聂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虽然没了靴子,脚下却垫着厚厚的一层兽皮,难怪方才他从榻上滚下来也丝毫不觉疼痛。再看四周,西首角落摆放着香薰炉,连枝灯,乌木案;案上堆放着两盘鲜果,一只错金酒壶。东首有一方屏风,后面自然是做更衣之用的了。如此陈设,应做大贵人家的卧房才是。而对面那间牢房却是又脏又臭,一角堆着一团稻草,另一角放着一只木桶。地上不时有肥大的耗子爬过。两座牢房之间撒了几道雄黄药粉,隔绝蛇虫。这种恶意的布置,显然是师弟的兴趣所在。
昌平君勉强抬起眼皮,望了对面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我境遇……虽不能说相当,但归根结底都是囚徒而已。”盖聂不在乎他的愤恨,兀自说道:“那两个救你的蒙面人,是‘新城’的人吧。你也算部署周全的了。可惜,原来我早就猜对了……卫庄若是算计起什么人,他布下的网定然是密如抽丝,无缝无隙,猎物越是挣扎,便缠得越紧。”
“若不是有你与他里应外合,启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昌平君啐了一口,“到了这个时候,剑圣何必还要假惺惺。”
盖聂道:“你以为我与卫庄合作、构陷于你?”
昌平君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昌平君,你极擅长趋利避害,移祸自保,所以才看不清事情的全貌。”盖聂靠在床塌边缘,四肢无力地垂着,真气只要稍一运转便感到针扎似的疼痛。“你一心把在下当做最大的敌人,欲除之而后快,然而盖某在这件事上却只是个半途加入的棋子,根本左右不了全局。诶,其实在下又何尝不是被你蒙蔽了视线,还一度以为此间种种皆出自你的谋划。你我之间‘要命’的交情,反倒成了诱我们上钩的鱼饵。”
昌平君沉默许久,终于嘶哑着嗓子道:“……什么意思。”
“比如说,本县的县令根本就不是你杀的,对否?”
“哼,当然不是。卫庄不过逼启承认罢了。只要启的答案不合他心意,他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毒辣手段。”
“那你以为是谁下的手?”“不是你,便是他,这还要问??”
盖聂摇头道:“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当夜在下已经如你所愿被羁押起来,还能如何行凶?说到底,你并不知道县令究竟是怎样死的,是不是?”
“难道……”昌平君想起盖聂之前的一些话来,“你说我的玉玦便是凶器,莫非他是被玉玦的碎片割断颈脉而死?”
“他是中毒身亡的。”
昌平君脱口而出道:“暗器?”
盖聂还是摇头。“你和我师弟的确都是使暗器的高手。但县令身上查不出暗器造成的伤痕,眼、耳、口中也没有,再加上……另外,时间也不对。发现县令遇刺时,他的身体温暖柔软,死去不超过一两个时辰;而我师弟夜间自戌亥之交到寅时左右便一直在距离在下一墙之隔的地方,根本腾不出手。所以,之前再觉得可疑,在下也只能把你当作唯一的凶嫌。”
昌平君本要说什么,可惜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盖聂又道:“后来,在下偶然发现,这块玉玦的内部曾灌有毒药。难道说有人把这块玉玦放在县令居卧之处,他因为好奇拿到书房细细研究,又将玉珏失手摔碎,这便中了毒?然而这件事幕后的主谋极为深谋远虑,我想他定不会把一件事的成败赌在一个人的大意之上。但如果摔碎玉珏的人不是县令,还能是谁?这时我又想起‘他们’曾给昌平君你送的那封信来——”
“信?”
“信中说,你若答允了他们,便将某样物事佩在身上——如今想来定是那块玉珏——若不肯答允,便将它砸碎,置于天井之下。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要你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