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叔自己也很清楚,他轻易动摇不了秦王对姚贾的信任。可是既然有人如此指责,姚贾自己却不得不在秦王面前自辩;君王的怀疑,哪怕再小的一点,将来都有可能演变成巨大的威胁。所以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行动是为了秦国的利益,而非私心。”
“他要如何证明?”
“……他会,向秦王献上一本账目,上面清晰地记载了每一笔从国库支出的黄金宝物,最终的流向。”
“的确。”张良双眼一亮,“这是公器公用,最好的证据。从一开始,公子的上书,就是为了引出这本账目!”
卫庄半阖双眼,手里的棋子轻轻敲打着棋盘。“这本账目,对于秦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让他安心的保证;可是对于那些收下贿赂为秦人牟利,还以为神鬼不知的六国臣子来说,却是一部索命帐。非叔他算计了局势,算计了人心,唯独没有算计他自己的安危。”
张良垂下头,咽下一声极低的哽咽。他深吸了几口气,又问:“公子看到了姚贾的账目,那之后呢?”
“……没有然后了。”卫庄摇头道,“棋盘里藏着的计划,只写了这么多。或许,我还没能找到他留下的所有线索。”
“是这样……”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片刻,张良起身告辞。临走前卫庄喊住了他。
“贤弟,我听说,上月你行了冠礼?你不是才虚岁十四么。”
“相国大人说,现在是非常之时,礼不法古,也是无奈。小弟既然在国中任职,自然还是加冠的好。”张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从今往后,卫兄可以称呼我的表字,子房。”
“如此甚好。”
张良走后,卫庄望着院子出了一回神,忽然招手道:“喂小子,你过来——”
回答他的是一串锐利的羽毛。卫庄连剑都不拔,纵身跳上屋顶,追了老半天,才终于把那个还在扑腾个不停的小鬼捉住。他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道:“小子,你在农庄也待了挺久了,吃我的用我的,可是打算在这儿长住?”
“我也帮你做了不少事啊——上次的那个女人还不是我救的——”小鬼边挣扎边说。
“你那也叫救?——算了,不管怎么说,你听我的话,我也给你报酬,你可愿意从今往后也算做流沙的一员?”
“流沙?什么是流沙?”
“这里的所有人,我,她,他们,”卫庄指着院子里的红衣女子和一群大汉,“都是流沙。”
“那要是加入你们,我还能杀你么?”
“有本事,你可以一直试下去。”卫庄冷笑。
“那好啊。”小鬼异常干脆地答应了,“但是从今往后你不准用金弹子打鸟。不准掐我的脖子。不准打扰我练功。不准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还有啊,不准威胁我,我最讨厌被人威胁了——”
“流沙是凭本事说话的,你有多大本事,就有资格提多少条件。”卫庄挑眉道,“现在首先是要给你取个名字,我不能一直喊你喂或者小子。你们巫姓一族在中原最好还是隐姓埋名,不要引人注目;既然你那么喜欢白色,以后就姓白吧。”
“嗯。”
“名字嘛……观你行事,百无禁忌,就叫你无忌怎么样?”
“不好。”小孩断然拒绝。“我要叫白凤。”
卫庄脸颊一抽,道:“凤?我知道你能驾驭百鸟,不过这个名字略女气了吧……”
“凤自然是雄性。假如我是女的,就应该叫白凰。”
“中原只有粗俗的乡下人,才会取个龙啊,凤啊,虎啊,豹啊之类的名字……再考虑考虑吧!叫无常也不错,你觉得呢?”
“你这人怎么那么喜欢用无无无的给人起名字,”小孩随手一指一个路过的侍女,“阿香的本名好好的,你偏要给她改名叫做无情;做饭的大叔给你改名叫无命,你怎么自己不改名叫做无聊——”
卫庄上臂肌一收,一把将他扔了出去。
第20章 二十
春暖冰融时候,侍女小荷的尸体在新郑的护城河里浮了起来。
尸体在水中浸泡太久,已经完全肿胀变形,以至于没人能辨认出她的身份。城墙上的卫兵一脸嫌恶地擤了擤鼻子,命人打捞上来赶紧掩埋了。
当然,这只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目下,整个韩国都在谈论一件迫在眉睫的战事——韩王禁不住西面日益增加的压力,已经下定决心,跟从秦与魏,对赵国出兵了。
只是在统帅的人选上,朝堂上下又犯了难。原本,备受器重的王城将军韩申应是当仁不让的主将,可惜此人不久前因为“冲撞王族”被红莲公主亲手处死了。另外韩人亦心知肚明,攻赵对于韩国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可言,他们只是秦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这一仗,打败了要送命,打胜了也未必有利,甚至更加威胁到韩国的存亡。于是武将们互相推脱,谁都不愿摊上这件危险又屈辱的差事。
此时,便有人举荐了卫庄。
韩王早知卫庄师出鬼谷,剑术武功自不在话下,亦熟读兵书,精通韬略,更难得的是对王室忠心耿耿;虽然之前险些误会了他与红莲公主有私,但是经过红莲本人的辩白,才知道一切都是韩申狼子野心,栽赃嫁祸。公子成因此事颇觉内疚,觉得误会了好友,更有意令卫庄掌握更大的权势,今后也好扶持他本人继承王位,因此这举荐之人,其实是他特意安排的。
然而卫庄的缺陷在于,他之前从未有过为将的经验,对这调兵遣将的细节,怕是不太熟悉。韩王考虑再三,最终决定以殿门将军邓犰为主将,卫庄为副将,两人共同领兵与秦、魏两国军队汇合,再一起挥师北上。
出征前夜,卫庄又在鹿鸣阁大宴宾客,午夜方散。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在家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下了小楼;主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和他往常的习惯一样,没有随从也没有马车,只牵着一匹孤单的白马,在寂静的街头悠然独行。一阵微风从北面带来了梨花的香气。
卫庄停住脚步,对着昏暗的街角遥遥施礼。
“公主殿下,你若总是这般胡来,下臣也很难次次都保护你的安全。”
一个窈窕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
“这一仗……我们会胜么?”
“或许,输和赢,都和我国没有关系。”
红莲沉默了。她的眉心紧蹙,似乎在咀嚼这句话中的涵义。卫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忽道:“公主特地在此等候,就是为了向下臣询问军情?”
“我……”红莲下定决心一般地昂起头,道:“我有话问你。”
“公主请说。”
“我问你,韩申,那个恶贼……真的是我亲手杀死的吗?”
卫庄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道:“自然是。下臣亲眼所见。公主难道不信任卫某吗?”
“不清楚,我的记忆有点乱……”红莲用手背抵着额头,道,“我记得我好像用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可是我又觉得,我心中,并不想当时便取他性命;我想将他抓起来押送给父王,按照韩律治他的罪……”
“看来公主是一时冲动。不过,那老贼自是该死,公主不必介怀。”
“不对,不是这样。”红莲的口气忽然坚定起来, “我特地问了娘,她说南疆有些奇怪的部落,流传着一种可怕的邪术;施术之人只要看着一个人的眼睛,那个人就无法违抗他说的任何话。” 她直视着卫庄的双目道,“我记得,那时候,我的确看了你的眼睛。”
“公主怀疑下臣,对殿下您用了这种邪术?”卫庄面带微笑,神情自若。“然而微臣以为,所谓看着人的眼睛便能操纵别人,这实在有些荒谬。倘若卫某有这么神通广大,出去打仗的时候只要与敌方大将对视,令他们投降,不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了?!”
“并非荒谬。我娘说过,邪术的名字,叫做‘火魅术’。要使用这门功夫,需要满足许多条件,比如必须与被操纵之人相距十尺以内,必须等待对方精神上迷惑、动摇、混乱或者虚弱之时;对施术者本身的功力要求也很高,修炼时要冒着极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