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不算清,也不算浊。水里有不少浮动的绿藻。他把泥土里翻出来的蚯蚓穿上针,抛进池里,屏息等待。俄而,不远处明显出现了一丝水纹的波动。什么东西来了。
那些东西游到钓钩附近,甩了甩尾巴。这下盖聂彻底看清楚了。一阵寒意爬到背上,令他右臂一颤,差点把钓竿落到脚下的泥里。
丽姬的声音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脑后。“先生想要钓鱼吗?”
盖聂转过身来,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眼。“丽姑娘,你可知道……这些并非普通的鱼。”
“略知一二。”丽姬嘴角含笑,眼神却显得肃然。“阴阳鱼以血肉为食。但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它们的奇妙之处,只把它们当成玩赏之物,或用来防备窃贼。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真正的用法。”
“丽姑娘,你究竟……”
“先生请随我来。”
盖聂亦步亦趋地随着丽姬走入充作厨房的茅屋之内。他感觉很对不住荆轲,可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紧紧粘着这位美貌女子的手脚,以防她随时发难。但丽姬看起来毫无防备。她踏中某块略微凹凸不平的石板,足尖以下立即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暗阁。盖聂随她走入地下,只见四壁一面是晃眼的黄铜、一面是厚实的乌木,剩下两面都是打磨光滑的岩石,正中分别刻着水纹、火纹。脚底则是黄土。暗阁中央置放着一只样式古朴的青铜圆盆,角落里还有一只枝形灯台,一只怪鸟形状的香炉,一条堆满了竹简的桌案。
青铜盆内,一条黑鱼、一条白鱼缠绵游弋,宛若共舞。
“先生请坐。”
盖聂点头坐下。只见丽姬不知从何处取下一把小刀,割破食指,将血水滴入盆中。鱼儿马上扑腾起来,盆内顿时清水四溅,随即渐渐平静。
“先生听说过阴阳家么?”
“阴阳乃九大家之一,虽不如儒、墨二家那样号称‘显学’,却也有许多弟子追随。在下浅陋,仅仅略知一二。”盖聂谨慎地回答道。
丽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什么,却不点透。“阴阳之术据称传自黄帝战蚩尤时,九天玄女授予的天书;也有人说,阴阳家源于周公时的羲和之官……当然这些不过是太过久远的传说罢了。从近前来说,数十之前,齐地有位大宗师——”
“邹衍。”盖聂悚然一惊,忍不住道。“丽姑娘莫非是邹子的传人么?”
“哎呀,先生果然知之甚详。既如此,小女子恐怕什么都不必说了。”
“抱歉,在下无意打断——”
“先生不必自责。”丽姬笑道,“先生既知我派,恐怕也知道,先师以为,天道并非无常——五行更替,阴阳相生,决定世间万事万物的规律。我辈倘若潜心精研,便能从星象卜筮中窥知些许征兆,从五行盛衰中推演出些许人情。”她叹了口气,语调渐渐沉重,“先师逝后,我派之内纷争愈烈,有些弟子渐以阴阳之力操演霸道之术,妄论‘代天行道’,但此并非先师本意。”
“姑娘是否知道,阴阳咒印……”
丽姬将一只手指置于唇上,“逆天之术,终遭天谴。先生还是不要说了罢。”
盖聂点点头,“那么姑娘相邀,到底为了何事?姑娘似乎对荆卿和在下的行踪都十分了然,今日莫非也是故意支开荆卿,有什么话对在下说么?”
“天命难违,天意难测。人与人的相遇,相知,或许与这天下的更迭一般,乃是天意使然。虽然小女子从先师留下的典籍之中学成了一二占卜推演之术,可那种种卦象和影子,反而愈发令人迷惘。我不知该如何向先生剖白。先生是否相信,荆卿的命途与小女子是相连的,而先生的命途,又与……又与……”丽姬看上去有些羞涩,但还是说了出来,“与小女子腹中胎儿之命,相连。”
盖聂与她四目相对,两人的眼中都写满了坦率真诚,与困惑不解。良久,丽姬勉强笑了一下,手指搭在青铜盆边沿,将小刀递给盖聂。
“此鱼据传产自海上仙岛。一旦以人血饲喂,则奉献血的主人能从它们游动的波纹之中看到未来的征兆。先生不妨一试。”
“呃……我以前喂过一些。”盖聂忍不住道,“……不但喂过血还喂过肉。不过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什么都没瞧见。”
丽姬猛然站了起来,声音发颤:“先生竟——可是先生为何——不过倘若如此,先生将要看见的,恐怕会远比小女子能看见的还要多……多得多。”
盖聂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还是按照丽姬所说,把视线集中在盆中双鱼的游动之上。丽姬踮起脚,关上了头顶的暗门,不让天光漏入;随后点起几支蜡炬,在屋内焚香祷祝。一时间,盖聂只觉气味十分好闻,头脑昏昏沉沉,恍惚入了梦境。
水面上烛光点点,两条鱼越游越快,忽而雷鸣阵阵,蓦地化为一双蛟龙,互相纠缠着爬上天际。盖聂悚然大惊,想要退后,身体却犹如穴道被制一般无法行动。
他看见一支庞大的车队,车驾华丽、马儿健壮,却散发出阵阵腐肉的气息。他看见一头黑色的鹿被撕裂成碎片,许多饥饿的野犬抢夺着地上的肉块。他看到毁坏的舟船,折断的戈戟沉入水底。一座华丽的宫殿熊熊燃烧,一座城池淹没于火海之中。
脑海中犹如一道惊雷响起,他抬起头来,屋内的一切已经恢复原状。
“不知先生看见何物?”丽姬急迫地问。
“在下,不明白。”盖聂揉了揉额角。“似乎是战事……然而天下纷争不断,也不知是哪一国的战事。”
丽姬看上去有些失望。“原来是战事……先生没有看到……算了,此亦天意。”
“姑娘还有什么要对在下说的吗?”盖聂问道。丽姬凄然一笑,眼中含着秋水。“先生想必已经猜到了,一年前,我在喜鹊楼初见庆卿醉酒拔剑,虽然爱慕他的英雄气概,但这并非我想要见他的原因。我那时已经知道,他将来必成为名动天下的豪杰,却也有无可化解的劫数。月前他又来探望,我想告诉他我所看到的,可是他说,他不信天命。”
盖聂摇摇头。“我亦不信。倘若天命如此,又何必‘事在人为’?在下以为,无论姑娘告诉他什么,荆卿想要做的事,都不会有所更改。”
丽姬喃喃道:“正是如此。因此,或许,或许这个孩子……不可以告诉他,他真正的父亲。”
盖聂心想你们二人还真是想到一处去了。他对阴阳家依然心存芥蒂,但终于对丽姬放下了戒备之心,道:“姑娘不必太过忧心,这孩子出生后,即便荆卿不能时常在他身边,也必会托人送来财物器用,令他衣食无忧。”
丽姬理好裙裾,向他盈盈下拜。“这孩子将来……还望先生多多看顾。”
傍晚,荆轲赶着大车满载而归,除了柴米油盐,还不知从何处弄来几坛即墨老酒。那一晚丽姬兴致极高,竟与荆轲拼酒拼得大醉,面上竟也带了几分风尘之色。
而暗格中的对话,成为盖聂与主人的秘密,谁也不再提起。
数日后,盖聂觉得自己长留此地恐怕有些打扰二人,便提出想要独自南行。不想同一日荆轲也收到一份秘密消息,说有位秦国的旧友遭遇不测,不久将被处以极刑。尽管不舍,荆轲还是与丽姬依依惜别,起身前往函谷关。
“秦国在西面……不在北。”临行前盖聂自言自语。他有些厌恶自己,明明不该相信这些卜卦命途之说,为何对鹖冠子的话还是如此在意。他与二人同日话别,孤身向西南行去。
盖聂进入魏国境内后,一路游览了马陵、桂陵等古迹;又悄悄寻访了几处“山鬼”的秘密据点,没有得到召回军中的消息,却听说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秦军大举伐韩了。
TBC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太久的前情提要:
番吾、漳水两战后,赵国享有了短暂的和平。随后的一年,盖聂因为谋害上卿的嫌疑不得不逃出国都,跟随荆轲游荡到了齐国。
第33章 三十三
破之章一
韩王安九年,秦国的大军从南阳出发,讨伐新郑。
恐怕无论是秦人还是韩人,心中都已确确切切地明白:这一战,便是最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