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侧后方的一名百夫长喊道,“我们回去,尽诛贼子!”
“——不可。”校尉攥紧了缰绳,冷静下来,“就这么几辆马车,能藏多少人?这些人一定是横阳君府上豢养的死士,之前洒蒺藜、挖陷阱,也都是为了给他们主子的逃亡拖延时间。现下取得公子成和卫庄的首级才是第一要务,不必理会这些螳臂当车之辈。”他转向方才发话的部下,下令道:“仇远,你带着你手下的一百人肃清这些叛逆,其余人跟我走!不准放慢马速!!”
“遵命!”
百夫长与校尉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东进,一路拨转马头向来时的道路冲杀过去。此刻从马车车厢中射出的箭矢似乎也在渐渐减少。仇远估摸着敌人的箭枝快要用完,不由得大喜,挥剑喊道:“矛兵打头阵,推翻马车!!”
训练有素的骑士和战马立刻整齐划一地让出一条道路,原先位于队伍前中部的长矛兵冲了出来;眼看那些闪着寒光的矛尖就要将车厢中的伏兵连人带车刺个对穿,忽然,从车厢中传来了刺耳的竹哨声。
这是……在发什么讯号?
百夫长微微一怔。他无暇多想,只有率领部下继续冲锋。刺进马车的长矛果然带回了鲜血和惨叫,也有寥寥几人从马车中及时跃了出来,以铁斧和长剑还击;但对于这样一支百余人的精锐骑兵来说,实在够不上威胁。竹笛声渐殁,有人偶然生出一种感觉——这脚下的地面,似乎在微微颤抖。
正在大杀特杀的秦国骑兵终于发现,他们先前通过的那篇布满了陷坑的洼地,无缘无故地多出了许多鬼蜮一般的黑影。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树林、草地,先前通过的时候斥候统统勘察过,绝对没有埋伏。难道……
“陷马坑!”仇远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好狡诈的一群贼子,他们竟是从地下爬出来的!!那些挖设的陷阱想必做了些手脚,不是为了拖延骑兵的速度,而是为了给人制造藏身之所!
这些念头电光石火一般从他心头掠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些身上沾着草叶泥土的伏兵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尽数扑了过来,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跑在最前方的那个,一看便知是南蛮的野人,有常人的两倍高、三倍阔,颈上挂着一颗硕大的铜锁,奔跑时嘴里大声呼号,有如山中出没的老熊一般。他随手掐住身侧的两名骑兵的脖子,将两颗头颅往中间用力一撞,顿时脑浆并裂,两个人都软软地垂了下来。有人想从背后用矛偷袭,却被他将长矛夹在胁下,身体似乎只是轻轻一扭,便把那穿着沉重盔甲的秦兵连着武器一同抛了出去,又砸中骑在马上的另外两人;三人一齐落在地上,同时没了气息。这野人如此骇人的模样,如此凶残的手段,连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也吓得魂不附体。
其余伏兵皆身着黑衣,持刀剑鞭斧,在战马和骑兵之间闪转腾挪,出手狠辣。片刻之间,便有几乎半数的秦兵遭了毒手。仇远死战不退,一面高声大喝道:“传令兵!速速突围,传消息给朝东走的校尉大人!”
“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
说话人的气息距离他十分之近,声音优美低沉,仿佛字字都吹进他耳里。
仇远猛得一惊,他拼命想要回头,却只恍惚看见一头雪白的长发。
为什么我的身体动不起来?
为什么我看不见他的长相
发梢,手臂,大氅,靴子……视线一点一点地滑落,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看到那张脸。
百夫长的头颅重重落到了地上,滚上了泥。他在咽气之前,总算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真正的快剑,可以让人连身首分离那一刻的感觉都没有。
红莲凝望着战场中的卫庄。她看不清他手中的鲨齿,只瞧见一道红光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蜿蜒游弋,灵巧得像蛇,艳得像胭脂。所到之处,无数秦兵连着身上的铁甲被斩为两截,喷薄而出的脓血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妖物!妖物!!”有人在大声喊。然后他们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那股铺面而来的新鲜味道让她想吐。但她用力忍住了。手中的链剑旋转出锐利的螺旋,紧紧勒住一名想要逃离的骑兵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
这是临行之前,她从卫庄那里得到的一份礼物。
这一次逃亡的韩人总共分了三路。公子成和他的家眷以及几个身手最高的护卫,并没有随大多数人一起逃往新郑的东面,而是带着从国库中获得的宝物,从秘密挖掘的地道出城,逃往新郑西南方、历代韩国王族的陵墓躲藏起来。剩下的两路,一路是公子成的私兵门客,约有百人,另一路则是卫庄手下的流沙,只有几十人,两路并行,强行突破东北门,吸引了秦国追兵的全部注意。之后在逃亡的路途中,卫庄又执意留下来殿后,让公子成的门客们先行逃走。流沙之人准备了那些路障和陷坑,就是为了给秦人造成一种印象——公子成正急于奔命,而留下来的人,则是被他牺牲掉的棋子。至于究竟谁牺牲了谁,谁又是谁的弃子,恐怕也只有卫庄心中有数了。
出发之前,卫庄本来想令红莲与公子成一起走,毕竟那一路最为安全。但是红莲再三肯求,愿与流沙众人同行。
“莲妹,不要任性。”公子成摆出一副长兄教训小妹的样子,劝道:“卫兄这一去可不是去游山历水,他和他手下的义士可都是为了韩国的希望,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助我们脱困的。”
“我当然知道。”红莲已经懒得给予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只是死死盯住卫庄:“我不会拖累你们的,师父说我的火魅术已经突破了第三层,而且我的鞭术也进步了不少,寻常士兵绝不是我的对手——”
卫庄嘴边还是挂着那副看不透的微笑。“公主,这实在是太过危险了。这一路不知会有多少秦兵围追堵截;战场上并不是一兵一卒的胜负,而是漫天血雨,刀光冷箭,没有人有余裕去保护任何人。公主是王族血脉,怎可以身犯险——”
“我懂,我真的懂。”红莲血气上涌,颤声道,“我只是想为了我自己,拼上这条性命罢了。”
那天,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夏宫病逝。从她染病到弥留,父王没有前来探望一次。
临终前她微笑着嘱咐红莲道:“不要怪你的父亲。如今我国危在旦夕,你的父亲忙于国事,忧劳成疾,你要体谅他。”
但红莲心中是明白的。如果说父王真的在为了保存韩国而日夜操劳,她又怎会怪他。可惜,父王忙碌的只是如何应付那些秦使,如何割让韩国的土地,如何让秦王相信他的忠诚,即使社稷不存、也能保住他一个人的性命。她很清楚,父王心中根本不在乎他的妻女在国破之后将会如何沦落,更遑论他的百姓。
听说东西二周破灭后,天子的嫔妃儿女,都陆续送去了咸阳宫。看来用不了多久,韩国也将步他们的后尘。她不想成为秦人的奴隶,不想成为那些文武功臣手中的玩物或者战利品。
或许卫庄是个危险人物,但在他身上,红莲能够看到与那些暮气沉沉的韩国贵族完全不同的东西。他的剑,他的心机城府,他眼中的傲气,令她觉得钦佩而有希望。
她用自己的眼神竭力传达出这一点,也不知卫庄看懂了多少。或许,我应该试着对他用火魅术?
不管是被她说动,还是被幻术打动,他总算是点了点头。
“公主……如果您定要坚持的话,请勿必小心,切莫冒险。”说着他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一柄闪闪发光的奇妙武器,双手递出。
“这是我令他们为公主特制的链剑,较软鞭沉重,但亦有其趁手之处。愿公主用着喜欢。”
洼地和杏子林中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流沙没有留下活口。卫庄指挥手下将几匹战马套上了马车,让火魅、麟儿、红莲以及一些受伤的人都坐进去。其余人则骑上马,走上了一条岔路。
令红莲惊奇的是,卫庄居然没有骑马,而是也钻进了车内,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火魅表情凝重地掏出一块丝巾,为他拭去额头上不断滴下的汗珠。
“我们……现在是去哪儿?”红莲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忍不住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