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人已经倒下了。她迫不及待地用链剑绞住他的脖子,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矗立在屋子正中,一手高高举起,手中提着另一个人,指节之间发出“咯、咯”的噪声。
被拎起来的那人正是简十六,他双脚离地,随着颈骨被一寸寸地捏断,身躯不断抽搐、颤抖,像一只从泥土里翻出来的蠕虫。他惊恐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兄弟。
帮我——他的眼神这么说着——那几人手中人人拿着剑,只要有人有胆量冲上来手起刀落,斩掉这只手,他就能得救。然而他那些共谋大事的兄弟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莫说冲上去,有些人吓得连剑都拿不稳。
因为抓着他的人,是卫庄。
在濒死的那一刻,简十六终于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
赤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光线昏暗,可仍能看出那口棺材还好好地阖着,没有翻开的迹象。他就像一缕幽魂一般行动自如,一出手就除掉了三名首恶;叛徒手中没了人质,形势顿时倒转过来。
卫庄把软成一团的简十六扔在地上,斜眼看了看仍旧举着剑的几人。那几人惊慌得手足无措,仿佛一窝被蟒蛇盯住的田鼠。终于,有人崩溃一般地哭喊了出来:“别杀我!杀了我们也没用……罗网,罗网的大人们,很快就要到了……”
“他们不会来了。”
门帘被掀开。一个半身染血的人走了进来,回答了他的话。
是盖聂。
卫庄挑了挑嘴角,看上去并不十分吃惊。
“师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盖聂摇了摇头。“我国的李牧将军功勋赫赫,爱兵如子;他为赵国击退匈奴,东略燕地,西却强秦;然而还是有许多赵人想要杀他。包括他自己的部下。”
“哦?”
“为了利益背叛,并不罕见。也不可笑。”
“师哥这算是安慰我?”
“……”盖聂低头不语。卫庄转过头来瞧着地上的尸体,脸上依然带着一抹调笑。
“我只想告诉你们,忠于我的利益要比背叛更高。我卫庄并非开不起比秦国人更高的价码。只可惜,有些人自己不值这个价。”
这场惊心动魄的告密竟然如此草草结束,连赤练都有些意外。卫庄将这座宅邸的重责交给了简家余下的兄弟,命他们收拾尸体之后,厚葬养父。地上的血迹依然新鲜;堂内的下人来来去去,各司其职,却没有一个开口,好像被什么压得抬不起头来。
打破这片沉默的人是盖聂。“小庄,你是何时醒的?”
“当一把剑悬在我心口的时候。”卫庄微笑着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抱歉。当时乃是形势所迫。”盖聂似乎没有发现卫庄笑意里的冰冷,很是自然地接下去问道:“你的内伤好了几成?究竟是何人伤你?还是说,仅仅是因为修炼那册秘术的关系,与师父当年一样——”
卫庄挥手打断了他。“师哥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谁说我受了内伤?我不过是有些劳累,想要好好休息一时罢了。”
盖聂蹙眉道:“小庄,莫非你也信不过我?想让我离开?”
“哪儿能呢。我若信你,自然要请你与我们同行一路,倘若罗网还有人追来,师哥必然是极大的臂助;我若信不过你,就更应该与你同行,因为对于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天下间除我之外还能有谁比师哥更通透?倘若师哥与别的人联手,卫某可就永无宁日了。”
原来他在那时便醒了,赤练心道。但是,大约正像师父说过的那样,卫庄在刚刚醒来的时候体力未能完全恢复,因此便格外小心警惕,不信任任何人。恐怕他刚到简家不久便从棺中出来,又将棺盖恢复原样,自己秘密躲藏起来,连亲信部下也不知其踪。他在藏身之处亲眼看到简十六杀死了自己的养父,却没有急于出手,一来是想等着形势分明,每一个与简十六联手的叛徒都暴露出来,以便斩草除根;二来大约也是觉得简叔没有识人之明,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方统领的资格。如此在心中慢慢梳理着,赤练觉得从脚底渐渐浮起一股寒意。
我还没有获得被他完全信任的资格。白凤也没有。师父……师父她知道吗?
到底什么人,才能被卫庄在他最虚弱、最危急的时候相托付?
盖聂深知师弟睚眦必报的性情,倒也没有因为卫庄挖苦的腔调感觉不自在。“我是为了漳水之盟而来。赵国受过韩国的恩惠,理应报还。盖某只是想尽微薄之力。如果卫将军信不过同盟,盖某自当离去。”
“我何时说过信不过你?师哥的本事,我是最清楚的了。”卫庄卷起袖子,伸出一只手臂,“我的身体如何,师哥试试便知道了——”
盖聂大步走过去,抬起右手搭脉查看。赤练需要咬牙切齿才能忍住不出声——将脉门暴露在仇敌之前,乃是武者大忌。师父不是说他们师兄弟自入门之日起便是死敌的么?
“这脉象好生奇怪……难道……”盖聂专注地自言自语着,忽然眼神一变,仿佛意识了什么,却已躲闪不及——卫庄闪电一般反手扣住了他的内关外关,一股凶悍的内力如火燎一般冲进了他的经脉之中,令他全身真气逆乱,再也无法支持。
卫庄一连点住师哥身上几大要穴,一手扶着瘫软下来的身体,另一手敲了敲身后的棺盖。
“把这东西撬开。”
流沙之中立刻有人拿着凿子和撬棍,打开了方才被简十六钉死的棺木。卫庄冲着不能言语的师哥妖娆一笑,接着将他整个人扔了进去。
“钉上。”
“是。”
赤练张大嘴巴看着这两人一瞬间换了个内外,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卫庄满意地抚摸着棺木的边沿,吩咐手下准备开饭时,她才忍不住走上前去道:“卫庄大人……”
“何事?”卫庄似乎完全没有听出称呼的变化,仿佛赤练从来就是这么喊他的一般。
“大人……属下有个请求。”她咬咬牙,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属下以为,盖聂此人虽然敌友难分,但毕竟在路上襄助我们多次,于我本人也有救命之恩——”
“哦?你可是舍不得?”卫庄挑眉道。
“属下只是——请大人给他个痛快。”不见天日的活埋实在是太煎熬了;赤练觉得盖聂这个人……至少值得一把剑。“属下可以亲自动手。”
卫庄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却忍不住越咧越大,最后哈哈大笑起来。赤练从未见过他如此高兴过。
“你以为我要埋了他?哈哈哈哈……这主意不错,早晚我会动手,不过不是今日。眼下他的用处还有很多。我要把他活着带回云梦山。”
TBC
第37章 三十七
破之章五
夜深露重,卫庄却无暇休息。为了补充体力,他一口气吃了数斤干肉,若干蔬果,佐以从新郑带来的祭酒;一边吃喝,一边听火魅事无巨细地叙述这几日来的遭遇。他对流沙途中的数度遇险无动于衷,直到听说无恤等人的惨死,才略微皱起了眉心。
“下臣思虑不周,让殿下受惊了。”食毕,卫庄转头对赤练说道,“公主心思慎密,以假名称呼,行动的确会方便得多。”
“我……”赤练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今后,赤练就是我唯一的名字了。大人您也不必再为过去的名号拘束。亡国之人,还有什么君臣之分呢。”
卫庄轻笑了一声,道:“不错,我等不过一群亡命之徒,今后只有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才能换得些许立足之地。”
他说着匆匆推开杯盘,就着火盆的光亮写了几封绢书,再一一唤人进来,暗中授以机要。得到密令的人便连夜备马启程,除卫庄本人以外,余人皆不知其去向。赤练见他丝毫没有因为流沙的伤亡产生一丝一毫的慌乱,行事从容不迫,与前几日流沙众人一遇到意外便方寸大乱的样子迥然相异,不禁心下一定。
虽然眼下只有区区数十人,卫庄却有如在军营里调兵遣将一般,动止有法,井然有序;倘若不是他身后靠着的那副棺木里不时传出“笃、笃、笃”的声响,就更毫无瑕疵了。
“……小庄,放我出去。”
卫庄起初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然而随着敲击声越来越大,他感觉在属下面前实在有些挂不住,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掌拍在棺木的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