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弩士一连攻了几日,赵军只能被动防守,不断加固关墙和营垒。王翦推测敌军士气已大为下降,便派遣一支奇兵,沿小路偷袭在高地据守的赵军。不想李牧早有准备,绕后而伏击,大败之。秦军受此一挫,更加谨慎,从此步兵不再主动出击,唯以弓弩射之。双方战战停停,陷入了僵持。
然而李牧深知这种僵持是无法维系长久的。情形与三十年前长平大战时的对峙又有所不同。那时秦国大军还要依靠从国内不断运来粮草,而如今,太原、上党、河内都尽归秦国所有,屯粮之地触手可及,根本不存在后顾之忧。相较之下,赵军自出兵以来,军中的供给便日日短缺,后方粮草迟迟不到;李牧接连派了三四个人去邯郸催粮,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没了消息。他日夜难安,计算着军中余粮,自知已无法支持太久。必须在旬日内给予秦军重击,令他们主动撤军,此战方有胜算。
尽管气候渐渐转暖,站岗的时候再也用不着缩手跺脚,脸上的皮肉也不会被刀子一样的冷风划开;但与之相对的,疫病开始在营中蔓延;滋生的虫豸也越来越多。嗡嗡叫的蚊蝇叮在伤兵的残肢上,赶走一批又来一批。每个容纳伤患的大帐外面都堆积了不少被污血浸透的麻布,还有从伤口里挖出来的血块和腐肉,被暖阳一蒸,顿时散发出一阵阵异味。
“不妙。”司马尚带着盖聂在营中巡视,指着这样的杂物堆道,“你带些人来,这些都要烧掉。”
“诺。”
盖聂抬腿要走,却迎面撞见一队士兵抬着数个担架走出了营帐;担架上隐约可以看出个人形,但都连头带脚盖上了一层草席。
两人赶紧肃立在道旁,为他们让路。
抬尸的士卒脸上看不出哀恸,亦看不出恐惧,只有千人一面的麻木。
“士气有些低落。”司马尚待他们走远了,才望天长叹。“你看这树上做窝的燕子,它们衔来的,可都是坟上的新泥啊。”
盖聂的目光追着飞鸟,一言不发。司马尚本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默默地走开、去完成交代给他的任务,却听盖聂忽然开了口。
“司马将军,最近我常常在想,何谓国?国为君王?为社稷?为朝堂?为黎民??”
司马尚眉心一蹙。他深知盖聂一般不开口,开口便常常犯人忌讳的本事,赶紧将他拉到偏僻处。
“慎言。”
“古时候的三皇五帝,以公正明德治理天下;那时的天下之主,贤则四方归附,不肖则人民离弃,是为上古之国;而自夏商以来,所谓的一国之君,却并不是因为贤明获得的王位;黎民的归属,也并非出自人心的选择。那么这样的国,到底为何而存在?君主占有土地、人口、赋税,颁布法令,人人都得依从,所依据的又是什么?”盖聂一看四下无人,说话愈发没了顾忌,“以我国为例:我曾游历河间一带,晋阳、太原是被秦人强行夺去的赵国故地,那里在秦人的统治之下,赋税沉重,法令严苛,轻罪重罚,民生确实艰苦;然而回到赵国之后,这里虽无严刑峻法,可是因为无章可循,农夫反而更容易受到税吏、贵族、豪强的层层盘剥,过得愈发苦不堪言;多少人因为战事和饥荒流离失所,甚至暴尸荒野……赵国的将士在沙场上流血拼命,到底保护了什么?”
“你啊,”司马尚摇摇头。“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轻。”
“……在盖某看来,如果所谓的国只是一家天下,那么一‘国’的存亡,似乎并不关系到每个人的命运,也不关系到这片土地的命运。”盖聂握着长戟的右手微微用力,“漳水之战时,我曾问过韩国的将领,如果三晋合纵触怒了秦国,引发秦国对韩开战,该如何?那人却答,如今的韩国好比一根朽木,或许彻底摧毁之后,才能生长出更好的树木来。”
司马尚凝重地看着他,“你认为,即使被秦国灭亡,赵人的命运也不会与现在有多少区别?”
“属下原本觉得,亡国之人,是为奴。可是这天下本来就是周室的天下,不过是因为诸侯的野心才变得四分五裂;五百年来无数小国互相吞并,形成了如今的争雄之局。那些已经消亡的小国,谁还记得他们曾经的王室与贵胄?如中山国的白狄人,如今在我国与一般的赵人有何区别?更有许多人身居高位、担任要职。如果被秦人夺走的土地上,曾经的赵人尚能挣扎求生,而真正的赵国却有无数黎民饥寒至死,那么我们用性命保护这样的‘国’、这样的国君,还有何意义?”
“我们用性命保护的,不是赵王也不是赵氏一族。而是每个人的故土。”司马尚缓缓摇头。“你,可曾游历过长平?”
盖聂身躯一震,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我亦只去过一次。在那上党的山谷里,堆积如山的尸骸,漫天盘旋的鸦鹫,那场景,只要你见过一次便绝对不会忘记。”
司马尚双拳紧握,额头青筋爆出,嘴角却仍噙着一缕苦笑。“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又何尝不知人力是何等微薄。但是,长平教会了赵人一个道理——想要活下去,就决不能交出手里的剑。”
盖聂垂首不语,右手已不自觉地按在剑上。
“呵呵,长平一战后,一晃已快三十年……邯郸流传着一句话,‘长平之后,有死无降。’昔年秦国二十万大军围困邯郸,城中老弱妇孺皆自愿为守城出力,死守三年,战死、饿死之人不计其数,却从无献城投降之意——因为再贪生怕死之人,都明白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四十万降者皆可杀,还会放过什么?一旦城破,邯郸是否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如今军中多少子弟,正是当年那些失去了父亲、祖父、兄弟的遗孤。父辈的切齿深仇可忘,难道连教训也一并忘了?人谁不畏死?然而如果退也是死,降也是死,那么便只剩下死战一途。所谓悍勇,对于大多数的赵国士兵来说,不过是恐惧到极点,失去了退路而已。说来也可笑——赵人的士气,是秦人送来的呀!”
“不错。”盖聂眸色暗沉,喃喃答道。司马尚伸手按在他的肩上,道:“事已至此,我军决不可后退一步。传闻昔年秦王母子在邯郸为质时,曾受过赵人的欺侮,因此对赵国怨恨极深。而此人又深沉暴虐,杀弟囚母,连劝说的人也一并处死。如果让这样的人占据了赵国,不知邯郸还有多少鸡犬可留?”
盖聂道:“我听说韩国被灭时,新郑虽有死伤,但韩王献城后,秦军未伤平民。倘若秦王真的下令杀俘屠城,盖某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他死于剑下。”
司马尚摇头道:“一时意气。你若杀了他们的王,秦人便更有借口报仇雪耻,大举杀戮。刺客之勇力,终非正道。眼下,只有想办法打赢这一仗,才是根本。”
盖聂心中诚服,点头称是。几日后,他又被召入中军帐内,与众多将领一起商讨下一步进军的方略。正好山鬼刚刚探查到些许秦军营寨的虚实,他便以斥候营统领的身份提出了一个较为大胆的计划——趁这两日秦兵攻势略有松懈,主动出关,夜袭秦军营寨。
“劫营?王翦本人便是夜战偷袭的高手,大营四周自是防得滴水不漏。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计划,莫非是让我军将士去白白送死?”公子赵葱不屑地打量了一眼这个新晋小校:因为盖聂是司马尚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而司马尚又是李牧的心腹,因此在他眼底便天生带着几分敌意。
盖聂恭敬地向赵葱行了一礼,手指沙盘,向众人详细解释道:“秦军主力在距离此地三十里处扎营,但床弩等器械一旦组装完毕,便不易移动,弓弩营中操纵床弩的特殊士兵,又称神武弩士,都在弩车附近安营扎寨,就在距离关口不到一里处,周围有一万精兵保护。操纵床弩的绞盘需七人合作,配合默契,不经过长久的训练便无法运用自如。如果我们能切断这部分人与秦军主力之间的联系,尽可能多地杀伤神武弩士,那么秦人的攻势必定大大削弱。”
“不错。”李牧显然听进了这样的建议,一边深思一边指点道:“秦人仗着床弩之利,想要消耗我军的士气和粮草;只有除去他们在弓弩射程上的优势,我军方能变被动为主动。我军对关口附近的山道小路十分熟悉,如果挑选擅长潜踪之人,秘密从小道翻越山岭,接近床弩所在之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