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尉家郎君从小就是不怕鬼的,小时候几个兄弟姐妹围在一起听大哥讲鬼故事,邢姨所出的一对兄妹尉绾尉翡胆子最小,吓得抱在一起哭。尉缇当时才六岁大,比老五尉翡还要小上三岁,粉雕玉琢似的一个娃娃,只眨巴眨巴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还故作老成拍了拍尉翡的肩膀以示安慰:“莫哭莫哭,大兄讲得可有趣了。”
因此这会虽然真的碰到了野狐成精变化之事,谅这青天白日头妖精也不会出来害人,便也全无惧意。
这被唤为野狐城的墓冢是一座小山包,附近也有几个高矮不同的小山包,想来都是有些地位的人的陪葬。
尉缇绕着墓走了半周多,终于看到一株棠棣,已经结了青中透红还未全熟的果子,可不就是昨夜见到的那株。
“郑六,将土挖开。”尉缇指了指树下。
郑六虽然一头雾水,不过既然郎君下令,少不得按照他的吩咐将土一点点地掘开。
挖了半天,并没有看到印象中那个木匣,尉缇皱眉道:“换个地方挖。”
郑六又在附近挖了起来,应天赐在一旁呆得无聊,舅舅一颗心全系在找东西上了,季子又坐在树荫下发呆不与他玩,他一抬眼看到一只碧绿色的蜻蜓,透明的翅膀上点缀着金色的斑点,忙追了过去。
那蜻蜓飞飞停停,栖息在靠近地面的一株草叶上,应天赐一个飞身扑上去,脚上却在石头上绊了一跤,“哎哟”一声朝着郑六松开的土坑摔去。
尉缇见小外甥要摔跤,连忙跑过去扶,可只够着一角衣袖,方才应天赐挖的浅浅的土坑受到撞击,突然开裂出一个洞口来,应天赐人小,整个掉了下去。
“天赐!天赐!”尉缇慌了,连忙趴在洞口喊。
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在应天赐没有摔伤,在洞里回道:“舅舅,我没事,里面有个洞,挺宽的,你们把洞口再挖开一点接我出去。”
郑六见小郎君掉了下去,连忙抢了过来,三人一起手忙脚乱地将仅够儿童出入的洞口挖成一个大洞。
尉缇抢先跳了下去,洞内不深,只有两人高,他先借着射进洞口的日光检查了一下外甥12 14 页, 的伤口,只有手肘摔下来时有些皮外擦伤而已,没有出血,这才放下心来。
“舅舅。”应天赐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你看,这里有好多偶人。”
尉缇蓦地抬头,环视四周,只见长方形的坑道两边各有两个向内挖进的洞龛,里面或立或坐摆放着一些陶土烧制的偶人,有男有女,身上都穿了华丽的丝织品,神情栩栩如生。
偶人周围还摆放着一些其他生活用品和明器。
尉缇脸色变了变:“这里是墓主用来埋陪葬品的一处坑洞。”
陪葬品除了陶俑都埋在尘土里,灰蒙蒙一片,仔细看那些物品时,有些还是能够辨认出来是昨夜自己使用过的,想到自己大刺刺地将这些死人之物拿来用,饶是不信邪的尉郎君,心里也是疙瘩了一下。
“啊,蜻蜓也飞进来了!”应天赐的声音惊喜地响起,尉缇顺着他胖乎乎的小手指望去,瞬间有如雷击。
在昏暗的洞穴里,一只颜色异常鲜艳的碧绿色蜻蜓停落在一只檀木匣子上,翅膀上溢出点点金光,而那匣子,可不就是他昨晚亲手挖出来的那只。
尉缇走到那匣子前面,用手指轻轻抚摸上面的卷草纹镂空雕刻,一股无由的熟悉感侵上心头。鬼使神差般,他将那只匣子单手拿了,另一只手牵了应天赐:“让郑六带我们上去。”
郑六施展轻功,轻松将舅甥俩带了出来。尉缇将下面的情况和上面两人说了一遍,郑六看到尉缇手中的匣子,顿时有点结巴:“拿,拿人家的,不,不好吧?”
“昨夜那狐妖指我去挖的,我拿了去也没什么干系吧。”尉缇不以为意。
“万一招了祸端……”郑六犹自不放心。
季子也劝道:“想来这物与尉贤弟有缘,便带了去也无妨。”
尉缇笑道:“正是,耶耶叫我这趟出来可不是寻访破解的法子么,这番奇遇说不定并非偶然,万一招了什么灾祸,我只一人扛着,不连累你们便是。”
郑六气道:“哪有郎君这么说话的?我郑六此行便是保护郎君的。”
“我和贤弟,有难必同当。”季子也笑着说。
尉缇正要谢过两位美意,却被郑六这个乌鸦嘴说中了,飞来横“祸”,正应了那道士的预言,生生改了尉缇将来的命数。
只见田埂上烟尘滚滚,一队背着大刀的壮汉骑着膘肥的好马飞驰而来。领头的那个看起来和郑六差不多年纪,骑着一匹大黑马,一身胡服式样的玄色劲装,眉目却是地道的中原人,丰神俊朗,带着一股豪杰之气。
那头领带着马绕着站在墓边的几人圈了几圈,朗声吟咏道:“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很是动听。
尉缇被他念得莫名,自己这几人里的伊人嘛,尉缇不由得往四人中长相最接近这个词的季子瞄去。只见季子一双桃花眼也望着来人,脸上微微含笑,竟似个旧相识的光景。尉缇心想,定是这书生在哪里惹下的孽缘,现下对方寻过来了。
尉缇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觉得身子一轻,那头领竟弃了季子这样唇红齿白的美貌书生,一个腾身抓住自己的腰带拎将起来。
尉缇胡乱挣扎,双脚悬在空中乱蹬,却被头领一甩扔在马背上。
头领放声大笑:“朗朗青天,昭昭白日,这位小郎君衣冠楚楚,却要行那盗墓偷窃之事吗?”
尉缇胸口被马背垫着难受,开口骂道:“胡说!你血口喷人!”
头领一把夺了尉缇尚抓在手里的木匣,反问道:“你手里拿的这个东西可不是从那陪葬洞穴里盗出来的?你的同伙手里还抓着铁锹,那洞可不就是你们盗挖开的?”
尉缇一时语塞。郑六见郎君被劫,忙挥舞着铁锹就杀将上来:“快放开我家郎君!”
“放人?”那骑在马上的玄衣男子笑道,“人既然到了我手上,放不放可由不得你们做主了。”
说完一提缰绳,那马双足腾空避开郑六迎面铲来的铁锹,竟然换了个方向朝东北绝尘而去。
“把舅舅还给我!”应天赐也急了,一路追了过去,但他两条小短腿怎么追得过骏马,倒是那行人中有位年轻骑士兜转了回来,扔给他一块令牌。
“想要人,来县衙找昭武校尉吧。”
作者有话要说:
野狐城是茂陵司马道南阳信长公主墓、和霍光墓、上官桀墓中间的三个无名冢之一(另外的两个叫做对门冢)
以前有人居住在附近,凿冢取土,战乱时人去窟空,野狐来居,因此当地人叫做野狐冢,这个也是当初我查茂陵资料时看到的当地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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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开元十年05
却说这边尉缇趴在马背上被颠簸得难受,他素来机灵,也是个能不吃亏尽量不吃亏的,当下和这强盗头子打起了商量:“我并不是窃贼,你当以礼待之。”
“哦~~~?”马上那人故意拖长了声音,玩味得问。
尉缇心里早对他破口大骂,嘴上却说:“这位校尉,能否让我坐于马上?趴着实在胸腹难受。”
那人笑了起来:“这倒是我唐突了。”
说完尉缇感觉自己腰带又被拎起,整个人在空中飞转了半圈,变成跨坐于马鞍前,被人双臂圈住的姿势。
“没有多余马鞍给你坐了。”那人顺势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你自己靠牢,摔下去我可不管。”
“你……”尉缇真要给他气坏了,但马跑得飞快,他也不好发作,只能故意重重往后一靠,气鼓鼓得欣赏起了沿途风景。
洛丘县位于五陵原和长安城之间,和此地相距不远,这些人骑的都是边关的好马,脚程飞快,大约一盏茶功夫便倒了县衙。
“岑御使。”许是那人地位较高,刚一下马,县丞就忙不迭得迎了出来,“可是案子有进展?”
尉缇吃惊得转头看他。
“看什么?”那人霸道得扯着尉缇一路往中堂走去,“我还骗你不成?我奉旨来查最近五陵原的盗墓大案,你给我老老实实得交代清楚了。”
县丞这才发现他们带回了一个少年,忙呵斥道:“稚子无状,这是昭武校尉岑公,正六品,你怎么这般不识规矩,还不下跪禀来?”
尉缇眨了眨眼睛,他还以为这伙人是兵痞流氓呢,没想到是来办正事的?
“我叫岑风。”只见那人随手拖了个凳子,把尉缇往上面一按,自己直接在太师椅上大刺刺得坐下了,毫不在意得挥手,“我们行伍出身的人没那么多规矩,谅你年纪尚小,就坐着说吧,先说你的名字。”
“在下姓尉名缇,洛阳人士,来长安只是投奔亲戚顺路游玩,并非那鸡鸣狗盗之辈……”
岑风不耐烦得打断了:“你多大?”
尉缇一楞,心想这和案件有关吗?但到底官大压死人,他老实回答:“十六。”
“看不出啊,年方二八。”岑风啧道,“我以为你才十四,拎起来和小鸡仔似的。”
尉缇被他的不正经气结,到底少年心性,嘴上就说了出来:“草民是冤枉的,请岑公容我早点说清楚罢,家仆和外甥还在焦心盼归。”
“胡说,我亲眼见你从那汉朝古墓的陪葬里顺了一个木盒,现在就放在那边案几上,人赃俱获,你说你哪一点冤枉?”
“草民并非偷窃,实不相瞒,那木盒是墓主人要我带走的。”
“啪————”尉缇话音刚落,那县丞一把惊堂木就拍在了案上,那老头须发半白,大概为人正直,从来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妖言惑众,那是汉孝武帝的陪葬墓,距今已有八百余年,墓主如何传话与你?”
岑风倒是见惯大世面的,反倒来了兴致:“别吓着他,挺有趣的,让他继续说。”
“却要从我夜间投宿一户人家说起……”尉缇心里挂着外甥,三下五除二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所以那木盒是墓主人给我指的路要我去挖的,我拿到还没来得及看是否和梦中一致哩,就被你给当作盗墓贼带走了,如若我为了钱财,那坑中金银宝物无数,为何我只取了一个木盒?”
岑风颔首:“说得有理,那你可以走了。”
尉缇没想到对方并没有继续追问,楞了一下问:“那木盒呢?”
岑风笑道:“当然是留下。”
尉缇急忙道:“这箱子对草民是性命攸关之物,御使可否允许草民将其带走?”
“你觉得可能吗?”
“那至少请允许草民查看箱子内部的东西,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这箱子涉及到我调查的一起大案,所有物证均为朝廷机密,恐怕不方便透露箱内之物。”
尉缇从小在家被娇宠长大的,向来只有别人捧着他,哪曾受过这般委屈,眼眶不争气得红了,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水汪汪得盯着岑风:“御使是故意为难草民吗?”
那眼神,就如同濡湿的小狗眼瞳,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故意逗着他玩的岑风不由升起了一股负罪感,放软语气说:“也不是不可以。”
尉缇眼睛一亮。
“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参与案件调查,这倒是可以随时让你查看物证,我们一行人都是边关来的武将,正好缺一个文书,还要对古代的东西有点了解,你会吗?”
尉缇点头道:“家兄长于此道,我平日里耳濡目染,也颇有了解,但要先行知会我的外甥和仆人,再托人给家里修书一封。”
岑风说:“这个没问题,适才我的部下已经通知你外甥此处地点,想必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多谢御使。”
岑风走到他身边,仗着身高笑着摸了一把脑袋:“既然入伙了大家就兄弟相称,以后你叫我阿兄。”
尉缇徒然被个才认识没一会的陌生人摸了脑袋,整个人都有些别扭,不过他一贯嘴甜,还是轻轻喊了一声:“阿兄。”
“哎。”岑风出门一趟,拿了个物证又多了个长得水灵可爱的小弟,心情也甚为愉悦,当即对县丞说,“屏退左右,我们开箱验看。”
尉缇想起梦中所见的事情,自己留了一个心眼,凑到岑风低语数句,将那盒中暗藏引魂秘法的事情和他说了。
“还有这等奇事?”岑风将信将疑,但还是将县丞撵了出去,毕竟当今圣人也是个好求仙问道的,若真的有这么神奇的记录,献上去肯定是升官发财不用愁。
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了。
尉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风拿一把精巧的银质匕首将这木盒一侧的卷草纹镂空雕刻划开,露出里面光滑的第二层黑檀木表面,不知道在哪里寻找了一个暗扣,只一按,这盒子便打开了。
只见盒子里躺着一卷竹简,尉缇当下就喊了出来:“这和我梦到的一模……唔呃呃……”
话还没说完就被岑风一把捞在怀里,单手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
“我的小美人,你可轻点喊,把别人叫来了我们这个秘密就泄露了。”岑风邪邪地说,用空余的那只手就去拿存放在盒子里已经有数百年的竹简。
尉缇用力挣扎才得了空隙,急急说道:“不能用手直接拿!”
但已经晚了,岑风的手刚将那卷竹简带出木盒,那早已腐朽的简片就碎成了一捧沙状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