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进一步取得松井的信任,荣氏企业与日本军部开始着手准备药厂筹建事宜,荣初与松井见面的机会也渐渐多了起来,从表面上来看,已俨然一副深交好友的模样。
这天一早,松井府上的人就送了请帖过来,松井将军的爱女琴子小姐二十岁生日,邀请荣初参加晚上的生日宴。
“大哥,晚上让我去。”甫一看到请帖,阿次便毫不犹豫的提了出来。“不行!”几乎是下意识的,荣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的要求。“大哥,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安,必须亲自去见见这个琴子。你放心,松井家你已经去过多次,何况只是个生日宴,不会有危险。”
“可是,一直以来,松井接触的人都是我,万一……”也不是信不过小混蛋的本事,可是心里就是会忍不住的担心。“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可是潜伏多年的优秀特工,哪有那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更何况,要模仿的人是你,再容易不过了!”阿次有些无奈,只好耐心的解释着。
“模仿我很容易?杨慕次,你以为长得一样就可以了?我告诉你,关键还是要看气质!人的容貌举止都可以模仿,但骨子里的气质却是难以改变的。”荣初双手叉腰,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架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
“是是是,关键看气质!衣服富贵招摇一点,作风吊儿郎当一点,说话油嘴滑舌一点,再加上这副一模一样的长相,就跟气质完美的荣大老板完美契合了。”阿次赶紧截断了他的话头。“你……”荣初额上青筋暴了暴,随即又忍了下来:“哦,那照你的意思,梳个大背头,成天绷着张面瘫脸,我也就是如假包换、威风凛凛的杨副官了?”
阿次一时语噎,忍不住辩解道:“大哥,我那是军人作风,严肃沉稳。”随即眼睛又骨碌一转:“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找阿四来看看,他跟你时间最长,如果连他都分不出你我,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荣初想了想,阖首表示同意,于是阿次便起身上了二楼更衣。
再次回到客厅的杨慕次,一身富丽堂皇的米黄鎏金西装配深棕色领结,胸前别上了浅蓝色丝巾,袖口是闪闪发光的宝蓝袖扣,梳着荣初的时髦发型,嘴角噙一抹温和儒雅的淡淡笑容,说不出的英俊潇洒、富贵逼人!荣初不禁站起了身,他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帅,我果然是帅!全上海滩也找不出第二个!”
阿次脸抽了抽,这一副花枝招展的金孔雀模样,换作平时,自己打死也不会穿,这人自恋简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忍了一会,终于还是扔了个白眼过去:“我说大哥,你就不能对自己评价得稍微公证客观一点?”荣初抬手小心理了理油光可鉴的头发:“我平生最讨厌那些长得难看还自以为是的人,不像我,实力与美貌并存。阿次,你觉得呢?”
阿次浑身都抽了抽,算了,现在不是惹恼大哥的时候,有时候小小的谎言远比真话更有益处,心里还是默默挣扎了一下,抬头便是一脸明媚的笑容:“没错,大哥,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看着荣初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阿次松了口气,把自己的黑皮衣给大哥套上,用手将他的头发往后理成背头,再清清喉咙把阿四叫了进来,三分霸气七分儒雅的说道:“备车送我去一趟百货公司,为晚上宴会挑份礼物。还有……”阿次抚了抚额,似是十分头痛的指着荣初:“让张妈看着他喝药,别让家里的兰花又遭了秧,小混蛋一天到晚的不让人省心!”
你也知道自己不让我省心!荣初暗暗骂道,身体往沙发上一靠,顺势就翘起了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这是他平时常做的动作,就是为了暗示阿四,好好看清楚,谁才是你的老板。
但阿四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而对阿次恭谨道:“是,老板,我去准备一下,您稍等,马上就可以出发。”眼看着阿四退了出去,阿次脸上笑意便露了出来,他继续保持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踱到了荣初面前,弯下腰贴在他脖颈边轻声耳语道:“阿次,大哥要出门了,千万别、太、想、我!”温热的鼻息毫不吝啬的倾吐在他脸上,目光灼灼之下,唇便要轻移相欺……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小混蛋主动送上门?震惊与狂喜之下,荣初的心跳瞬间脱离了规律,像被一匹白马拉着在草原上忘情的奔跑,马上坐着他帅气可人的弟弟,正回头对着他多情的微笑,醉了,醉了……
笑靥如花,
迷情似梦,
执手相望画鸳鸯,
沉醉愿做多情种!
一抹娇羞的酡红竟然透过厚厚的表皮,十分得宜的显露在了荣初的脸上。他闭上双眼,屏住了呼吸,万分期待着这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阿次,大胆的来吧,大哥准备好了……
快呀,你还在等什么,要急死我吗……
怎么还不来……
荣初努力把嘴撅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试图缩短着唇与唇之间到达的距离……
良久,近在咫尺的热度似乎已经消散,荣初心里一惊,蓦然睁开了眼睛。只见阿次已经直起了腰,笑容得体、十分慈祥:“大哥,你刚刚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又!被!耍!了!荣初的脸瞬间变成了深紫色的猪肝,手死死的攥成拳,剧烈起伏的胸膛彰示着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
“老板,车准备好了。”阿四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呆了呆。阿次一脸无奈的样子,对着荣初笑道:“保持冷静,大哥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动不动就炸毛,对心脏和血管不好。”说完便拍了拍荣初的肩膀,以示安慰后,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阿四松了口气,原来二先生又被老板惹毛了,准是老板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这兄弟俩真是……唉,算了,算了,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下属该管的事。心里嘀咕了几句,他朝着荣初笑了笑,恭敬的跟着阿次出了门。
被独自晾在客厅的荣初简直无法置信,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反了,反了!小混蛋造反了!弟不教,兄之过!这是跟谁学的这么流里流气,晚上非得好好管教收拾不可!
第六十章
第一次来到松井家,阿次并不觉得陌生。大哥每次都会把他和松井会面的细节说得非常清楚,所以这里的布置和人物早就已经在他脑海里了。不过,虽说是生日宴,但其实并没有请外人,都是些松井的家眷,这让阿次觉得十分奇怪,但也不便多言。
松井看样子十分开心,向阿次举杯道:“荣老板,今天是小女的生日,本没有邀请外人。但我和小女都认为,与您一见如故,就如同自家人一般,还请不要见怪。”阿次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举杯回应:“能被将军视为家人,并为琴子小姐庆祝生辰,荣某不甚感激之至。”这个松井,跟大哥关系有这么熟吗,以至于到参加家宴的程度?还有这个琴子,的确是素未谋面,但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阿次复又抬头望了望今天的主角,她穿着一身粉色樱花和服,鬓间点缀一圈嫩黄色的小雏菊,整个人看上去清丽又温柔。她的眼光时时瞟向自己,敬酒也颇为殷勤,偶尔低首莞尔一笑,说不出的娇俏多情。可是他总觉得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睛下,隐藏着什么意味不明的东西,让他颇为不安。
一边应和着琴子的热情,一边目光又转向了松井。他正低头闷声喝酒,脸色似是有些不佳。奇怪,这人刚才明明很开心,怎么又忽然心情不好了?
几杯酒下肚,阿次觉得胃里开始隐隐烧了起来,松井石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琴子,你不要老是给荣老板敬酒,喝多了伤身。来,荣老板,尝尝这个三文鱼刺身,这是我们名古屋的特色做法,看看合不合您的胃口。”说着,便夹了几片放到了阿次碗里。
阿次尝了尝,点头称赞道:“肉质鲜美,肥而不腻,果然是口感极佳!”松井脸色似乎又好了起来,跟他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又聊了些日本和中国的风土人情,席间更是频频帮他夹菜。这下,阿次不仅觉得琴子有些奇怪,连这个松井都是喜怒无常,果然,以后要让大哥小心点,这一家人都有问题!
饭后,琴子在一旁指挥佣人们收拾,松井便留了阿次在客厅小坐。“荣老板,愿意陪我喝一杯茶吗?”阿次点头笑道:“将军的茶必定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我若不喝,岂不辜负了您的雅意。”
唤人上了茶具,松井正襟危坐、煮水烹茶,洗茶、冲泡、封壶……有条不紊,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分杯后奉上一杯给阿次,松井笑道:“还请荣老板品鉴。”闭眼轻嗅,茶香绕鼻,啜饮了一小口,更是齿颊留香,阿次忍不住连连点头:“陈香弥漫,是上等好茶。”松井闻言弯了弯唇,直视着他的双眼,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饮者有心……故而有味。”阿次心里一跳,只默不作声的继续品茶。
一杯饮尽,松井又奉上了第二杯:“敢问茶艺如何?”阿次伸手接过:“艺道双修,形神兼备。”“何以见得?”“沏茶者需心洁净,心不静则茶无品。将军心沉如水,茶自然品味香茗。”松井大笑道:“想不到荣老板对茶道有如此研究。”
阿次转了转手上的茶杯,语声轻缓却字字清晰:“您知道茶道的创始人是哪国人吗?中国人,唐朝的陆羽‘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中国的茶叶,是日本的遣唐使节带回日本的,中国的茶道和日本的茶道,是师徒,也是父子。”
松井眯起眼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人,他不亢不卑、侃侃而谈,举手投足将者风范,低吟浅笑风华自成。他这番言论虽然不假,但若换做旁人道来,自己必会生出不虞,唯独对此人却能一再容忍。
荣初,商人,唯利是图却非利令智昏,贪生怕死却又节气岸然。这样一个人,想要任意拿捏、为己所用,恐怕是不可能。他披着世俗翩翩佳公子的皮囊,时而狡黠如狐,时而傲然如松,市侩谋利与风骨峭峻在他身上得到了矛盾而有趣的结合。如果说之前对这人是抱着好感和猎奇的心态,此时此刻他竟是有些着迷了。
这猎物,他要定了!
“将军,军部有电话过来。”有警卫走过来报告。松井点点头,站起身对着阿次歉意道:“很抱歉,荣老板请稍坐,在下失陪一会。”“将军公务要紧。”阿次礼貌起身回应。
目送着松井石根离开客厅,一直伺立在旁边的松井琴子款款走了过来:“荣老板,让琴子为您斟茶。”“不必了,多谢。冒昧问一句,琴子小姐的汉语说的很好,是在中国待了很长时间吗?”阿次微笑着问道。“并不长,前几个月来才从日本过来。因为家父十分喜爱中国的文化,因此给琴子请了中文老师,故而会说一些。”她微微低下了头,十分谦虚恭谨。“原来如此。”阿次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枯等无聊,不如让琴子陪您去父亲书房坐坐吧,那里有不少收藏,想必您会有兴趣。”这样也好,可以趁机多了解一下这里的结构,阿次立即笑着应承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
松井的书房格局周正,各项物事摆放整齐,片尘不染,看得出来主人是个作风十分严谨之人。书桌右边的墙上悬挂着许多刀剑和匕首,款式众多、风格迥异,看来松井十分好收藏此类物件。很快,阿次的视线就牢牢的锁在了一把匕首上。这把匕首比一般的稍长,手柄是华丽的金色,嵌着五彩的宝石。他记得很清楚,这是杨羽桦生前十分喜爱的一把匕首,平时也是挂在书房,宝石的颜色和排列顺序他都可以背得出来,但为什么这把匕首,会出现在这里?
第六十一章
松井琴子在旁边安静的看着,很显然,眼前这人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把匕首,那他就应该知道这原本是谁的旧物。这个荣初,第一次来的时候,提及杨羽桦和田中樱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恨和厌恶,而现在,流露出来的却分明是惊疑和回忆,这是为什么?
“荣老板喜欢这把匕首吗?”琴子笑吟吟的走过去将它摘了下来,递到阿次眼前:“这是前些日子家父在黑市上买来的,若是您喜欢,我可以请他送给您。”“不必了,荣某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让您见笑了。”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神的阿次立即警醒过来,脸上是歉意的浅浅笑容。
在书房停留了一会,阿次感觉有些头晕,看来晚上的酒后劲很足,望望窗外天色已晚,便起身想要告辞,松井琴子却以父亲马上就会过来为由,挽留他再稍等一会,然后又带着他去了松井的练功房。“这是家父练功的地方,平日里只要有空,他都会待在这里。”
阿次环视四周,的确是摆放着不少不同种类的兵器,除了日本人惯用的武士刀以外,还有中国的剑、鞭、棍、枪,不由笑道:“看来将军于武道上涉猎甚广,对中国的也武术颇有研究。”琴子展颜一笑:“父亲嗜武成痴,不若等他过来,你们可以切磋一二。”阿次摇头笑笑:“荣某只是个商人,前段日子学了些拳脚也是为了防身,上不得台面,更遑论与将军过招。”
从这些兵器旁边一一踱过,阿次并不细看,仿佛不感兴趣,反而驻足停在了墙上挂的几幅字画前,兀自欣赏起来。正入神之际,忽听得耳边一声惊呼,原来是松井琴子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短棍,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朝他身上摔了过来。阿次迅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稳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