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分开行动的规划,闷油瓶并没有反对。我冒着头等的风险,只希望能收获到一个重大的转折。我也抱有一些不确定的心理,毕竟还没有自大到无所畏惧的地步。但是,既然闷油瓶相信我,我没道理不信他,内心仿佛有根线,另一头系在某个远远的地方。
这根无形的线,一直拉得很紧,不敢稍有松弛。
历史上那场雪崩之后,倘若康巴落还留了后,那么子嗣的血脉应该就散落在这个地区。但是集镇里几乎所有的商业都围绕旅游发展。时下已过了旅游旺季,汉人游客并不多,我们这队人一出现,在他们眼中立刻变成了待宰的旅游团队。
康巴落那地方作为消失的村落,在本土人心中应该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奈何县中心的藏人大多是借一把旅游业噱头,从别处来此开店打工。我们只能去寻访那些真正的住家,越往外围走,建筑就越显朴素,屋檐下还躺着打盹的小牛。
走了半天,就连瓶水都买不到。这些生活在山脚下的藏人,远离着墨脱为数不多的几个景点,商业程度只够温饱。而且不比县城,这地方几乎没人听得懂汉语,而队伍里只有我一个人会说几句简单的藏语。
一群人无法沟通,便寸步难行,他们傻了眼般看着我,喊了句:“寻个地方吃饭啊三爷!”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忆着几年前在西藏学到的日常用语,拦下一个赶牛的藏人,说了“吃”这个词。生怕自己发音不标准,又配上肢体语言。对方听明白后,转头指向一条小路。
唯一一家开放营业的饭馆就在小路尽头,我们这批人进去后占满了整间房子。屋子的装饰是典型藏式,门口挂着一颗牛头颅骨,两根乌黑的牛角上绑着哈达。从窗户能一眼看见屋后,一条小溪沿着地势流下,流速不快,两侧地带有明显的干涸痕迹。眼下气候不算恶劣,等到了这地方最冷的时候,山上不仅不会融化雪水,还会冻住所有地表的水分。
我向店里的一位藏族汉子打听康巴落,那汉子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语速很快。以我贫乏的词汇量,只能听懂一个“远”。那汉子见我们满头雾水,索性拉我走出门,绕到屋外,指了指远处的峡谷,比出个“三”的手势,蹦出的词语是“小时”。
我点点头,接着对方手掌朝左,做了一个绕行的动作,再变成“四”。
我眯起眼睛眺望远方,那里的山一座座相连,像是天然的屏障,他所指向的峡谷是仅有的缺口。山脚下植物稀疏,半山坡则是裸岩,如果再高些,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那汉子给我指完路,最后指了指屋内的队伍,冲我果断地摇摇头。
伙计们正在吃饭,他们向窗外看过来,扬起筷子晃了晃让我回去。我转回头,用藏语问为什么。对方指指天,露出担心的神色,说了一个“雪”。
这里的天气不可预料,假使我们连夜赶路,碰上大雪,只会产生事倍功半的效果。而且再过几个钟头就要日落了,今天肯定赶不及,我不由得烦躁地抹了把脸,皱紧眉头。
在周围的一处山丘下,队伍找了块平坦开阔的地方。我抬腕看时间,随后让他们在日落之前搭好营地。这小地方没有旅馆,去县城的话折返一趟很是浪费工夫,在帐篷中过夜是不二之选。
算了算时间尚且充裕,我只身一人走回那个小饭馆,向老板娘问一个词,“蛇”。
她似乎有些茫然,我重复几遍后,她马上进内屋一阵翻找,打开一个上锁的木盒,捧了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心想,不管这次给我的是什么,来吧。
盒子里是风干的蛇肉,还能辨认出身体的完整形状。我横看竖看,这小蛇的身长怎么也不会超过三十公分。我愣了愣,用手比划出一段长度,意思是你这蛇未免太小了。这幼蛇能引出什么含义?难道叫我吃了它?
下一个给我的线索该指向哪里?我一番沉思,问她“什么时候”,期盼能得到一个奇怪的回复。老板娘给出的还果真是不一般的回答,她把木盒翻过来,底部赫然贴着简陋的标签,用藏汉两种语言印着原料和生产日期。
她伸出手指,比了个二,然后托着木盒向后贴在身前,高原红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当即哭笑不得,怎么变成了购买特产?还是个三无产品,连保质期都没有,那标签上更是把蛇肉的功效吹得天花乱坠。老板娘坚定地看着我,我却不如何解释,只能一个劲摆手。那老板娘老大不乐意似的,把木盒收了回去。
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们”想让我挖掘的线索在何处?我心道这不应该,离康巴落已经很近了,再往下便是荒凉的无人区,不太可能再出变故。气候又是如此寒冷,冷血动物出来活动的迹象几乎为零,到底是他们算错了,还是我算错了?
门外蹦蹦哒哒地走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把一个球踢了进来。和我错身的瞬间,我余光一瞥,猛地转身,死死盯着被她踢进来的东西。
好像是她家的女儿,老板娘对她高声斥了几句,那小孩扁扁嘴,把球踢回脚下,不满地回嘴。我走近母女俩,弯腰抢过小孩的球。她们还没反应过来,我紧紧抱住那东西,问这是什么。
老板娘不明白我为何看中了她女儿的玩具,好像斟酌着该开个什么价位。小孩子则很简单,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个“球”是金属的,抱起来不轻,却不至于太沉,恐怕是个空心的。与我在城南看到的那些相比,磨损得十分严重,但那材质和形状十分相似。
就是这个没错了。我心头的惊讶更像是一种惊喜,不过并没有表露出来。把“玩具”还给小孩子后,我抓着她问“哪里”。
后来老板娘把她的大儿子喊了过来,是这家里唯一懂点汉语的人。我便指指那个球,问这东西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我已经下定主意,无论是何处的线索,我都要全力奔向那个地方,这是我作为“吴邪”必将做出的一步动作。
这家的大儿子以前曾被送去喇嘛庙修行学习,去年才回到家中。而那玩意正是他在寺庙炊房中发现的,也是庙里一群小喇嘛私下里的娱乐运动工具。回家的时候,他也把这东西带了回来。
西藏的教育普及率没那么高,许多人家会把孩子送去附近的庙里,学习的内容包括神话和宗教,长大后再回来选择是否进入正规学校,很像是某种民间私塾。
至于那个喇嘛庙在哪里,大儿子说位于“山的背面”,同时指了指窗外的群山。我心念一转,追问是否在康巴落的周围。对方很是吃惊我竟知道康巴落,随后肯定地点头。
盛装蛇与信息素的金属容器,遗落在这种地方被人捡到,指向性再明确不过了。
我的队伍赶在天黑前,搞定了今晚营宿的问题。伙计们干完活,分起香烟,在暮色下吞云吐雾。我看着心痒,走过去也要了一根。哑姐看了眼我们这群抽烟的男人,笑道:“这一路上都没见三爷抽过,还以为是戒了。”
我随意地摆摆手,道:“心里烦得很,抽烟解乏。”
没有闷油瓶在身边,自己的意识似乎不再那么容易安定下来。西藏这个全新的环境中,面对无数的信息与人的情绪,我只能独自承担。精神上忽然积压了这么多负荷,还有点不太习惯。我默默想着,原来自己对闷油瓶的依赖那么重吗?
这才恍然发现,之前有闷油瓶的陪伴,对烟草的需求飞速下降为零,从没想过买烟的事。现在烟瘾复发激增,开了头抽起第一根,就没完没了,很想去一根接一根不要命地抽。
我向伙计招招手,问他们带了多少烟。好烟基本被分走抽完了,只剩当地售卖的本土牌子,质量不高,焦味很重。我叹口气,将就着抽起这种劣质烟草。但是无论抽多少,还是纾解不了心底深处的烦乱。
当天晚上睡得极不安稳,我翻来覆去做梦,没法真正熟睡。带有情绪色彩的各种信息碎片埋藏在脑中,此刻刺激着我的意识,扰得我不能安眠。每每从残梦中惊醒,闭上眼继续睡,却又是一段画面,好像没有止尽,永不得歇息。
一会儿是西藏大巴车里的鼎沸人声,一会儿是哑姐那声“三爷”,后来居然出现了很早以前的片段,黑瞎子意味深长道:“至于你,比大熊猫还要大熊猫。”
身体疲乏感十足,但我的意识却被这些碎片逼得清醒。我把手放在脖颈的大动脉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自己猛吸气。不仅没有昏迷,反倒更加清醒,看来闷油瓶的绝活不是我所能模仿的。
妈的,连个能把我捏晕的人都没有。我躺在帐篷里,不禁计算着沙漠那边该进行到了什么阶段。黎簇那小子应该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临行前我那么一说,张家人肯定明白这小鬼和“向导”的读取能力脱不了干系,汪家恐怕也开始盯梢,制备同步的计划了。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两只大熊猫,两只黄金鸟。
再睡最后一次,我心说,要是这回又做梦,就干脆别睡了。不出所料,还是继续做梦。梦里有一个人与我相拥,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闷油瓶的声音:“放心,等我。”
我不知为何用了很大的力气抱住他的腰,死死不撒手,固执得不可思议。我把头紧紧抵在他的肩膀上,严丝合缝。
醒来后,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多。明明现实中见不到摸不着,却在梦里留一段念想,真是非常操蛋的事情。我呼了一口气,然后爬起来,走出帐篷。反正没法睡觉,不如走一走散散心。
西藏的星空还是很值得一看的,没有工业污染,千万颗繁星清清楚楚地嵌在穹顶上,织成一片光海。不过外面的气温冷得受不了,我马上就想钻回帐篷。
皮包也站在不远的一顶帐篷外,看见我如同见到了病友,走过来自说自话:“我也有点高原反应,头疼,睡不踏实啊。”
“这地方海拔算低的,幸好没带你们去爬喜马拉雅山。”我道:“吃点药,过两天就适应了。你有没有烟?”
他把打火机一并递给我,烟草味混合着冷冽的空气,那滋味又狠又爽。皮包大概以为我和他一样出现了高原症状,好心道:“我有止痛安神的药,要不给你吃两片?没准可以睡个安稳觉。”
我把烟头扔在营灯旁边,一脚踩灭,想了想淡淡道:“算了,我情愿做梦,不然连某些人的面都见不到。”
皮包不太懂,不知怎么接话,把剩下的烟全送给我,钻回了自己的帐篷。我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根烟,不得不承认抽烟的密度大了些。我看着脚下的影子,猛地闭上眼,夜深人静之时还能感觉得到与那个人的联系,那种隐隐约约的共鸣。
下半夜刮起了风雪,来势汹汹,我们赶忙加固营帐。一直到天亮,四周仍是灰蒙蒙,能见度非常低。风声响得可怕,在帐篷外咆哮,于是整个晚上我都没能好好合眼睡一觉。
我等了很久,耐心处在耗光的边缘,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天气终于有所好转。队伍便拿上装备,在雪原中行进。这只是第一天的降雪量,已经大幅降低队伍的速度。我带着一队人不能冒险,只好沿着积雪不厚的山麓坡面赶路。
一路无话,结果晚上天黑之后又飘起了雪花,怕是要重演前一天的情景。队伍在扫雪扎营,我心想这时机也太他妈的准了,怎么偏偏就在快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开始下大雪?无疑使得行程艰难了许多。已经半天的脚程了,按这么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康巴落的影子?
整座山都被大雪覆盖,并且积雪只增不减。伙计们好像发现了什么,纷纷仰头。我点上烟,转头一看,半山腰上坐立着一座寺庙,窗户里透着灯火,在黑夜里无比显眼,一眼望去像是夜空边缘上的太阳。
这难道就是那个大儿子所说的喇嘛庙?我翻出望远镜,这跟我几年前去的喇嘛庙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规模很小,估计只够附近人家的朝拜。外墙十分斑驳,但可以确定,这庙不是死的。
仔细观察寺庙的周围,雪地被光芒照亮,好像寺门前有条小路。可是在没有光亮的地方,辨不出完整的路线,只能看到寺庙下方露出悬崖的轮廓,像一刀切开,十分险峻。这座山地形并不简单,白雪混合着黑色的岩石,时不时陡峭凸棱,形成很多天然的掩体。
所以就算山上有人潜伏,我也无法看见。
我蹲在营地里琢磨片刻,跟哑姐打了声招呼,背上装备去在雪中寻找山路。伙计们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道:“晚上看不清,明早再去不迟。”他们的眼神分明在说,看,吴家少爷不知死活,纸上谈兵,还是太嫩了。
但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摆摆手,“人一多反而麻烦,我先去探探路,你们今夜正常歇息,我天亮之前一定回来。”
第34章 卷四:匪石之心(4)
迄今为止,我把信息都丢了出去,扔在桌上,牌面向上,然后徐徐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牌了。时机已到,舞台也备好,就等谁来粉墨登场。老话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难道还比不过一只王八?
“反正休息也休息不好,不如去看看山上有什么。”我笑了一下,面部肌肉在低温下似乎冻僵了,道:“谁还有烟?”
气温已降至零度以下,抽烟时吸入的冷空气好像一把细长的寒针,从口鼻深深刺进体内,扎得又疼又涩。冷到了极致,人连呼吸都想放弃,可是我必须靠尼古丁把自己的精神控制在安定的范围内。
昨晚几乎没有深睡,体力和精力都得不到补充,我也明白自己的状态很不好。如果有谁想伏击我,现在就是下手的好机会。行走在茫茫雪域,真正的万径人踪灭。山上本应有条通向喇嘛庙的小路,大雪过后却完全看不出哪里能落脚,索性自己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