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徴角商商,宫商角徴角。羽徴羽宫角,徴低羽商商……”口中对着谱,我心中默默唱和,“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天子拾了乐谱摊开,边读边点头。《猗兰操》是我在平阳府常夫子那里学到的第一首诗歌,学成时正好是在娘亲同陈掌成婚之际。时间一晃,离开平阳府竟已五年了呢。
“下一项。”李司业拨动七弦琴,叮咚声随着传出来。
“商徴,和,角徴羽,商和变……”听音辨声是我最拿手的一项。果然,天子的面上现出满意的神情。
“下一项,《诗经》中诗歌。霍公子,任选一首,唱你最擅长的就好。”李司业事先替我准备好秦风《蒹葭》以应对,那头已在拨瑟。
我望着那双调弦的手,第一句到了嘴边,忽地产生了一点紧张之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往日里随便哼哼就能顺利地唱出的简单歌谣,今日却令我格外烦躁不安,要将“苏葭”这个名字在心里直念上数遍。
紧张感挟裹着“蒹葭”二字滚滚而来,在耳边不断放大,直至轰鸣。
如此气短,绝不是个办法,想了想,便下决心道:“劳烦司业奏郑风《子衿》,调卫音。”
一曲终了,迎上某人惊讶的眼神。深呼出一口气,我毫不犹豫地叩拜告退,留下身后天子喃喃:“果然是卫氏血脉。”
我轻哼一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哎,怎么样,难吗?”出得厅堂,众学子纷纷围上来,因为我是头一个被叫进去的。
“很简单。”迎上众人期待的目光,我的笑意不断加深,“你们抓紧时间再复习一下吧。”
不久,曹襄面带喜色,大步跨出门来,欢呼着:“我过了!”
“我们都听到了,”李敢迎上去,“不错嘛,曹世子,居然能记得一整首周南《汉广》。”
“很快就轮到你啦,李公子,祝你好运。”曹襄坏笑道。
又过了片刻,“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李敢的破锣嗓音伴着天子的呵呵笑声和李司业的连连喊停传了出来。
“李公子,朕记得你应该唱《诗经》曲目?”
“回陛下,臣太紧张,只记得这个了。”李敢委屈的声音传来。
已经完成考兑的学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李敢和另两个被判未过的学子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曹襄趴在长几上打呼噜,想必昨晚挑灯夜战记谱。
我打了个哈欠,目光瞥到独自默默端坐在角落里的韩说。时光荏苒,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我初识的总角少年,今日他身着一件鹅黄短袄,发髻单束于顶,拿一根白玉簪子穿过,发色也不若从前那般金黄,而是渐渐变暗,呈现一种棕色,相貌亦同他的兄长韩嫣愈加相似。
作为现如今班里最年长的学子,今年是韩说在太学的最后一个年头。毕业后,即使不用看在兄长的份上,单凭他自己的资质,应该就能直接入选期门军中最优秀的骑兵编制——骁骑营。
宦者探出头来:“宣韩说。”
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门里。曹襄仰起头,揉了揉朦胧的睡眼。
“嗯,可以回家了吗?”
“再等等,剩最后一个。”没待我说完,曹世子便倒下继续睡,看来是真累着了。
我坐在地上,继续着我的放空。不过奇怪的是,一直没能听到李司空调弦的声音。片刻之后,一阵清丽的嗓音飘来。
是韩说,他选择了清唱,曲目并非出自诗经,而且他唱的这首歌,我恰好听过。
“牲歌闻兮悠扬,蓝天目兮草芳;原野兮翠微,吾之幽思兮载长。
路长远兮曼曼,天涯人兮望断;繁花兮盛放,与汝驰骋——”
歌唱到最后一句戛然而止,清脆的巴掌声骤然传来。
“敢给朕唱这首,你是何居心?”杯盏打翻声伴随着书简哗哗啦啦洒落的响动传了出来。
“陛下不要……求你……饶了臣吧!”韩说惊惧的哭喊一时间回响在殿堂内,痛苦的抽泣声时高时低,夹杂着一些奇怪的低吟。
偏殿内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我环视四周,只见众人怔在原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现出错愕的神情。李敢的唇角浮出一抹诡异的笑,曹襄彻底醒转过来,再看张贺,他的脸居然蓦地红到了脖根。
这些人怎么了,别人在挨揍,他们居然笑得出来?
李司业匆匆出来,回身扣上门,朝大家摆手道:“今天就到这里,放学,你们都走吧,都可以走了。”
“回家喽!”学子们一哄而散。
一行人踏着早晨的积雪向东而去。行至天禄阁时,我不禁担心地回头望了望,目光却正好对上跟在我身后的李敢。见我回头,他那洞悉一切的暧昧笑容更加深了。
“各位,”李敢停了脚步,盯着我道,“你们难道不想回去探望一下韩美人吗?”
“你少管闲事。”张贺回了一句。
李敢伸出一指摇了摇:“此人平日里傲冷如冰霜,谁也不屑理睬,如今变成个同他兄长一般的人,一定相当狼狈,正好回去借机戏弄羞辱他一番。”
“为何要戏弄别人,再说,既然是亲兄弟,长得不一样才奇怪。”我不悦于李敢轻蔑的语气。
谁知李敢立即拿指头指了我,哈哈笑道:“我都忘了,霍美人还是个纯情的雏儿,什么都不懂呢。”
我正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反驳这话,曹襄已一拳挥到李敢脸上:“胡说什么,你才是雏儿!”
望见雪地上扭打做一团的二人,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复杂。
追着李敢再回到正厅时,天子早已起驾离开。自长几掉落的书卷已经被收起,整齐地摞在墙角,米黄色短袄置于长几上。
韩说跪坐于我早晨刚刚跪过的垫子上,棕色的瞳仁清醒中略带迷离,眉心微蹙,绯云飞在双颊,红唇轻轻翕动。白玉发簪被他攥在手中,三千微卷的金棕发丝垂散于双肩,微微低了头,由着宦者仔细梳理。
室内的炭火劈啪跳动,冒着蒸蒸热气,融化了冰霜的高冷,好比有人试图破坏一种宁静之美,不料却令他绽放成另一种更为瑰丽的美。
这场景似曾相识——每次陛下微服私访从卫府离开后,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美艳的舅父。
“早就觉得他是那种人,果然不出我所料。”李敢道,不过碍于其他人在场,他只是在门口伸了头远远地望着小声嘀咕。
韩说手里的玉簪终于掉落下来,慢慢地一路滚到我的脚边。
“韩公子,你还好吧?”我轻轻走过去,将簪子递还到他颤抖着的手中。离得近了,便能清楚地看到他一边脸被掴出的四个指印,以及纵横交织的泪痕。
“我没事,谢谢你。”韩说努力保持着平静,他推开我,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声音沙哑,“头发不好打理,还得多耽误一会儿,你先走吧。”
当曹襄和张贺匆匆将我从“是非之地”拖走时,一辆步辇停到了殿外。走出很远,我回头,韩说正被宦者背着,安置到步辇里。
我晕晕乎乎地转身离开。二舅与苏葭,天子与韩说,走马灯似地在我眼前闪过,心中莫名的沮丧,令我连经过长乐宫时那一如既往窥视的目光都已无暇顾及。
暖阳洒在建章宫的琉璃瓦上,新装上的那扇窗似乎比别的窗棂更加翠绿耀眼。
“人都到齐了吗?”韩嫣自马背上扫视众人一圈,皱了皱眉,“韩说呢?”
“回韩大夫,韩公子请了病假。”宦者回复。
李敢为首的几个学子发出哄笑。
“刚才笑的,绕天梁宫外围跑三圈。”韩太师又恢复了那张冷冷的面孔,可是最近他英挺的眉间一直平添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双眼中流露的一丝凄凉萦绕着他,以至于整个人的气场似乎悄悄地改变了。
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韩嫣,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我在他的提点下,射箭技术有了飞跃式的进步。
“骑兵落马是家常便饭。”今日韩太师突然大谈特谈骑兵对阵技能,语气已不似之前的冰冷,“一者,落马后应立即转换角色,发挥步兵的技能,近身砍杀。二者,马速越快,落马时越容易负伤。因此,保持战斗力,保护自身安全是重中之首。”
“等我们做了将军,也需要近身搏杀吗?”有人举手问。
韩太师斩钉截铁道:“不论你是谁,都要坚持战斗,直到最后一秒。”
“那落马时要怎样保护自己?”我问。
韩嫣自马背上飞跃而下,双肘前曲,双手护住头部就地一滚。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停至我身侧。
美丽的凤眼望向我,近乎温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首先,绝不能以手掌撑地。”
第16章 16 纠缠
马厩里停着二舅的枣红马,已经洗去风尘,高高兴兴地咀嚼着粟谷。大衿娘正站在花坛前咔擦咔擦地摆弄花草。有了贤惠的衿娘,家里的确变得精致许多。
“迎春花是咱们关中的特色花卉,在它们开放之前将枝条剪掉,扦插到土里,这样花就会开得更多更艳哦。”衿娘边说边剪下一支打了花苞的枝条,弯成环形打了个结。我连忙躲闪,无奈单拳不敌双手,被她圈住了头顶的两个发髻。
“小外甥太可爱了,”衿娘揉揉我的脸,“等到了花期,我给你做一个更好看的。”
“不如送给卫长表妹。”谁要戴那种东西。我捂着被揉得生疼的脸,胡乱地扯着枝条,“舅父呢?”
“在你二舅屋里商量事儿呢。”衿娘小心地帮我摘去被缠住的枝条,“别去打扰哦。”
又是什么神秘的事情,不可以在饭桌上说?
“聂壹确实是块做死士的材料。但是我信不过王恢。”大舅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陛下决策是否有改变?”二舅的声音。
“没,陛下心意已决,这次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以雪白登之耻。”
“田丞相那里怎么说?”
听到“田丞相”三个字,冷风中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去病,进来吧,外面冷。”二舅招呼我。
苏合香弥漫在室内,二舅刚沐浴完,换了浅色中衣,浴巾包裹着长发,跪坐于书案前,正奋笔疾书。
大舅双手环抱坐在二舅榻上,一只脚踏着榻面,皱眉道:“小孩子不要随便窥听中朝机密。”
“去病也不小了,让他听听无妨,”二舅停了笔,抬起头笑道,“陛下一直挺重视这孩子的。”
大舅朝我扬了扬下巴:“霍去病,你发誓,不许把你听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发誓。”我坐到榻边,伸了右手三个指头指天,顺便把大舅那只踏在榻上的脚踹了下去。
大舅白了我一眼,接着对二舅道:“田蚡那里,自然事事顺着陛下,不过田蚡手底下韩安国依旧不松口,老顽固仗着自己是老资历,不一定会心甘情愿打配合战。可惜,江都王刘非的事儿一闹,中朝整个儿丢了选将资格,这次还得从他们外朝九卿里选将。”
二舅见我不解的神情,解释道:“韩安国是新上任的御史大夫。”
不过,我关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中朝没有选将资格?那舅父们也不能带兵了?”
“虽然不做将军,我们作为护军都尉,还是要随韩御史出战的。”二舅语气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再望望大舅,他眉眼间的一丝失落告诉我,他正用沉默不语来逃避我的问题。
烛火劈劈啪啪地跳动,我注视着二舅在竹简上写下一个个方方正正的隶书。片刻的寂静后,二舅停笔问:“兵力分配初定了吗?”
“定了,每将三万,王恢那里追加三万,李息和子叔日前已分别去往马邑和代郡布防。”大舅等二舅又刷刷写了一段,才叹气道,“问题是,王恢纸上谈兵,缺乏经验,一次给他三万,怕他镇不住。”见二舅笑着摇头,忙补上一句,“东瓯一战闽越主动退兵,不算数。”
“要王大行令主动带兵出战不容易,不过留他在代郡截防未必不可。还有几个月时间,陛下那里明日我去劝说。”二舅搁笔,吹干墨迹,想了想又问道:“除了韩御史,可还有其他人保留异议?”
大舅思索一阵,道:“如今只有一人。”
“哪位?”
“郎官主父偃。”
“主父偃?去年来过咱家的那个书生?他回京……已经做了郎官?”乍听到这个名字,我蓦地跳起来,将两位舅父吓了一跳。
“是啊,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课业没完成,我先走啦,你们慢慢聊。”我打着哈哈逃离了二舅的房间。
看来,那个被我送回胶东的家伙还是坚持爬回了京城,这次不知道他是如何凑足的盘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人野心昭昭,一定得想办法封住他的嘴,顺便把他亏欠卫家的钱连本带利讨回来。不过,主父偃放着这么一个逢迎天子的好机会不用,不按牌理出牌,公然反对出战,竟有点卓尔不群的意味,难怪二舅会为此人倾囊相助。
合上门之前,我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我的两位舅父。虽然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样貌却正是七八分相似,个头也差不多高度,才华更是不相伯仲,我们卫家两位才俊七年前尚是奴家之子,如今双双坐镇中朝,皆已人中龙凤。只是这二位舅父性格迥异,大舅雷鸣电闪,风风火火,略有冒失;二舅上善若水,温润如玉,沉稳干练,相比之下更胜一筹。当然,我这么评判也多是因为二舅在我心中的分量。
话说回来,距离二位舅父上回像今晚这般坐在一起严肃地论事,好像已经隔了很久了呢。
看来,这回是真要开战了。
晚间我趴在书案上,正昏昏欲睡。二舅推门进来,将三捆书卷放在我的案头,看见我迷朦的模样,微笑道:“累了就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