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揉眼睛摇头:“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书案上摊着枚皋布置的《淮南鸿烈》,乃淮南地藩王刘安新进贡的杂家著述,正巧翻到《兵略》一文,二舅举起对着烛火浏览。
“去病果然是对兵家之事开始感兴趣呢。”片刻后,他点头道。于是指着带来的三捆书卷的其中一本,“《孙子兵法》,汉军入门课业,你小时候看过这本,还记得吗?”
“记得。”我点头。刚来卫府时,慕孙子之名借来的书,因为那时看不懂隶书这个新字体,中途就放弃了。
二舅又指了另外两本:“这是《吴子》和《司马穰苴》兵法,陛下最推崇的两本兵书。这三本足够你看到舅父们凯旋归来。”
“嗯,多谢舅父。”我立马来了精神,将面前那本《兵略》推到一旁,拉过三捆兵书,一溜儿摆开。
“慢慢看,感兴趣的话,我这里还有其他书。”二舅帮我把桌面整理整齐,执过我带着夹板的左手上下翻看,两道好看的眉蹙在一起。
“还疼吗?”
“不疼的,过几日就可以拆了。”
我伸出那只完好的手环住二舅,将脸深埋进他的衣襟里,由着他吻我的额头发梢。每每我这样抱着他,他的眉头很快就会舒展开。
“真是爱逞强的孩子。陛下信里说你受伤,手骨断裂,我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来。”二舅揉揉我的头。
“太医给我包得严实,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着吓人,其实没那么严重啦。”我嘟嘴抱怨。骑马射箭,跌打损伤乃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希望他为我担心。
“好好,不严重。”二舅展颜微笑,“我给你和步广带回了饴糖点心,待会儿差人送过来。既然步广不在,你把他的那份全吃了吧。”
“谢谢舅父!”听到有好吃的,我扬起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
夏蝉初鸣的时候,北方大地如预期一般开始感到旱意。三位舅父全部前去去参加战前祭祀,按礼仪,祭祀完毕之后必须留驻军营,不得回府,于是家中只剩下我和大衿娘。
“衿娘,我今日放学约了人蹴鞠,晚点回来。”早晨我骑上火云,同她道别。
大衿娘将几个肉饼拿荷纸包了,塞到我的书箱里,“手恢复的怎么样了?能踢球吗?”
“手腕早就好了。”我举起手摇了摇给她看。
衿娘朝我挥挥手:“记得早点回来哦。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好。”双腿一夹,火云顿时飞驰而出。回头望,衿娘倚在门口的身影不断缩小远去。
衿娘可能并不知晓,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试图避开她——因为她的面容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苏葭,想起一切的可能性。这些时日来,我的心情就好比骑着火云一直不停地在山野间狂奔,时而立于山巅,时而荡至谷底,没有一丝喘息之机。
夕阳将天边照得格外艳红,未央宫北门外渐渐点起灯火,一起蹴鞠的小伙伴们先后散去。我蹲在光线所不能及的荫凉角落里,盯着白色的飞絮随红色的霞光跳动,翩翩起舞。
“走啦,去病,回家喽。”曹襄走过来,用脚轻轻点了两下瘫坐在树荫下发愣的我。
最近曹襄经常一个人回河东平阳府,平阳长公主很少与儿子同行,平阳侯可能时日无多,对于夏侯世子可能随时成为他继父的恐惧也不断侵袭着曹襄,就好比对于苏葭随时可能成为我二衿娘的恐惧不断侵袭着我。
如今,新的担忧如海涛一般席卷而来,揪起我的心。卫家四人,大姨夫与三位舅父同时奔赴前线,留下我一个在京城。不仅是孤独感,我害怕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特别是那位我深爱着的,几年来如同爹亲一般照顾我的二舅。
咸的汗珠滑落进眼中,有点儿蜇,今天踢得太猛,站起来的时候头重脚轻。说白了,蹴鞠,不只是满足于游戏时的自由与解脱,更在于奔跑时长时间的放空,除了目标以外什么都不用想,所有外界的忧虑都被摈除,所有心中的沟壑都被填平。
夕阳渐渐向地面沉去,天色变得灰暗。暮光中,一袭火红色的身影自未央宫北司马门奔出。
马靴在地面留下一串哒哒的脚步声,红衣人面上写满愤怒,奋力拽着一位少年的手臂。少年一路踉跄,被鹅黄曲裾的衣襟绊倒,拖拽在地上。
“走,我们回匈奴。”说话间,红衣人已牵过一匹马,把近乎哭泣的少年拖着扔上了马背,打马朝北,很快奔至眼前。
“给朕站住!”一个黑色的身影自前殿方向飞驰而至,通天高冠昭示着此人的身份。黑色大宛骏马长啸一声,拦在二人身前,马背上的人拽了缰绳,声音威严冷酷,“一个都不许走!”
“哼。”红衣人高声嗤道,“我想走便走,你凭什么拦我?”
“就凭你是朕的上大夫,他是朕的侍中。”天子骑在马背上,睥睨着韩嫣,高傲地吐出冷冷的话语,“中朝官员私奔投敌,罪加一等,看你俩能否跑得出这长安城!”
“我不需要你的恩惠,也不惧怕你的威胁,”美丽的凤眼怒瞪着天子,仿佛要喷出火来,他伸出手抚上锁骨处的疤痕,口中却发出轻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不在乎再死一次!”
我诧异地望着眼前之人。五年前,记忆里的那个桀骜中略带疯狂的韩嫣又回来了。
“李当户已死,你还要找他报仇吗?”天子皱眉,盯着红衣人颈间那道疤痕,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江都王刘非,朕已经惩罚他了,还嫌不够吗?你还想让朕怎样挽回?”
“挽回?这就是你所说的挽回?”红衣人失望地合上眼睑,深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他手中的马鞭直指马背上的少年,“也许从前的我年少轻狂,在乎过自己的性命,在乎过出战资格,在乎过大汉的天下。可是如今,我只在乎一个人。”
韩说抬起头,讶然地望着哥哥。
“你已经毁了我。”红衣人望向帝王,美丽的薄唇继续吐出决绝的话语,“可是我的弟弟,他那么优秀,他还有美好的前程等着他,我不能让你毁了他!”
天子沉默地望着韩嫣。
远远地,举着火把的禁卫军正在奔向这里的途中,借着火光,我甚至可以看见天子额头绷起的青筋。
“哥,不要再说了!”韩说焦急地呼喊。
“我6" 大家都爱霍去病_卷一5" > 上一页 8 页, 带你回匈奴,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韩嫣向少年绽开一个惨淡的笑容,一字一顿,“我们不是别人的附属品。我不是——你更不会是。”
马蹄声逐渐清晰,禁卫军的火把转眼间近在咫尺。
“不,哥,不是你想的那样。”韩说咬牙,翻身跳下马背,踉跄着走到黑鬃马面前,望进帝王的眼睛。
“是我自愿的,”他转身,轻轻地对韩嫣道,“哥,我爱他。”
一瞬间的惊愕。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绝望。
天子露出胜利的笑容,伸出手,拽了韩说上马,一手挽了缰绳,一手自少年身后圈住他的腰。
黑鬃马载着二人消失在未央宫高高的宫阙下,韩说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哥,对不起。”
第17章 17 孔雀
“怎么又是你俩?”禁卫军统领告辞离去时留下的惊讶之语令我莞尔,他显然还记得五年前醉酒的韩嫣和晕血的我。能在这是非之地当五年的统领,毅力显然更胜常人。
“陛下宣布了韩说的侍中身份,对吗?”我问。
曹襄从阴影里走出来,手中牵着被惊得跑开的马儿,点头道:“昨日刚宣布的。”
“所以,当永远在一起变成了奢望,任谁都会崩溃吧。”我望着沉默中的红衣男子。
其实兄弟之间总是心有灵犀的不是吗?天子与韩说的流言蜚语,宫里宫外已经发酵了一段时间,韩太师未必一直被蒙在鼓里,也许他只是自动选择逃避,不愿相信事实。我想,他疏远韩说,未尝不是在教弟弟收敛锋芒,不做出头鸟。可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个到了绽放光华的时刻,任谁又能阻挡?
清风飒飒,伫立一身红衣,如招展旌旗,默默望向未央宫的方向。美丽如魅的男人轻轻哼起不知名的歌谣,轻吟浅唱,如岁月悲鸣。
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伸出手臂,紧紧环抱住我,晶莹的泪落在我的肩上。我回头,瞥见曹襄扑朔莫测的目光。
***
“哥哥你快看,这是昨天刚出生的小马驹,我的新坐骑。”卫长表妹眨着忽闪忽闪的睫毛,指着一匹小巧玲珑的匈奴矮脚马开心地笑着,“它好厉害,今天已经能自己站起来吃奶啦!”
新生的小驹开心地奔走在饲料和母马之间,它的毛发黑白相间,马鬃只有手指长短,四肢骨节粗大,肋骨根根分明。
“它好瘦啊!”我惊讶地感叹。
“新生的匈奴马驹都是这么瘦,喂它吃粟谷,两个月就能长齐膘,比咱们汉马的马驹还要结实。”二舅耐心解释。他今日香氛净面,缁纚束发,身着青底采缘深衣,一身苍翠与繁茂的树木相互映照,整个人格外俊俏。
我的注意力落到不远处栅栏里的两只鸟儿。这两只鸟儿山鸡般大小,羽毛却比灰扑扑的山鸡要漂亮得多,其中一只头顶长着三根翠羽,全身几乎被翡翠色的长羽覆盖,长羽尾端闪着宝石蓝色;另一只头顶三根白羽,全身覆盖雪白色的长羽,长羽尾端闪现七彩光晕。
“这两只是曾叔祖父送给我的凤凰。”卫长不无得意地介绍道,“曾叔祖父的《淮南鸿略》里说,‘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生下来的就是这两只,绿的叫‘翠玉’,白的叫‘白玉’。”
“卫长被淮南王骗啦,”二舅弯下身悄悄告诉我,“这叫孔雀,是生长在南方的凡鸟,你舅父我在东瓯见过。”
“去病哥哥,凤凰们可美丽啦,你等着,看我的。”卫长说着跃至两只孔雀面前,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好看的粉色小襦裙随风飘起。翠玉孔雀伸了脖子,突然竖起翎羽,全身一阵摇动,“扑扑簌簌”张成个翠绿色的扇形,晶亮的尾羽在我眼前洒落漫天星辉。
“翠玉开屏,是不是很美?”卫长开心之余带着点沮丧,“可惜,白玉凤凰不爱开屏,任凭我怎么逗,它都对我不屑一顾。”
我觉得很有趣,白玉孔雀不开屏的时候,同一只白色山鸡并没有太多区别,只不过羽毛顺溜了点儿,神色桀骜了点儿。
小姨身着深衣华服款款而来,身边奶娘手里抱着阳石表妹,阳石脑袋上扎两个冲天小发揪,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长公主,看这个,喜欢吗?”跟在小姨身后的大衿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只山杜鹃编织的花环。
“谢谢衿娘!”卫长接过花环,望着我两眼眨巴眨巴不停。我正本能地躲闪,只听她道,“去病哥哥,我要你帮我戴上。”
卫长眨着有魔力的大眼睛,抬起头,将花环举到我的眼前,我轻轻地将花环放在她头顶,用她的两个小发髻把花环固定住。
这种东西,只要不戴在我自己头上,我才不管谁戴呢。
大衿娘正要习惯性地去捏对方的脸蛋,手伸到半空中,忽然意识到卫长是公主,只得收了手讪笑:“长公主太可爱了。”
卫长戴着花环,开心地欢呼:“你们看,去病哥哥帮我加冠了,我也成大人了!”
果然是太小,还不懂加冠成年的意思。
“公主的礼服脏成这样,赶紧带她回去换一身。”小姨叮嘱宫女。
卫长走后,她拉过我端详片刻,感叹道,“才半年未见,去病又长高啦,好像还胖了?”
“因为衿娘做得饭菜太好吃,吃太多。”我摸摸自己的肚皮,果然是胖了吗,看来以后得少吃点,多出门遛火云、踢蹴鞠。
“青儿,加冠仪式即将开始,快去准备准备吧。”小姨催促道。
“陛下已经到了?”二舅似是有些焦急,“怎地还未见大姊一家?”
小姨笑如银铃:“敬声呛奶,吐在马车里,大姊那边会耽搁片刻,陛下吩咐你们先去祠堂。”
“好,我们走吧。”二舅携了我的手,朝太庙的方向行去。
深衣广袖掀起一阵风,就在二舅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只听背后一阵“呼啦”作响,白玉孔雀疾走几步近前,颤颤巍巍地抖起翅膀,长长的尾羽尽数散开,雪白的扇形四周,夺目的七彩光晕撒了一地。
***
之前收到天子差人送来的冠礼请柬,题头居然御笔写着我的名字,略微惊讶之际,亦有些小小的欣慰。周礼曰:“君子始冠,必祝成礼,加冠以厉其心。”二舅冠礼本已定于今年三月,无奈一方面朝中备战忙碌,另一方面天子执意在太庙祠堂亲自主持冠礼,于是一拖再拖,终于拖到了军礼之后。
占筮吉日,天公作美,细雨初霁,空气清凉,赶走夏日的炎热,亦缓解了京师一带的旱情。平日里树荫缤纷的未央宫太庙,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郁郁葱葱,苍翠欲滴。
甫一进门,眼前的阵势惊呆了我。期门军将士二十人已摆成二排整齐的阵列,银玄甲胄映着雨水和日头反射出耀眼的光彩。
时光飞逝,一晃五年。期门军在天子同二舅的精心经营下,已今非昔比,成为一支能与南北军抗衡,贴身保卫天子和皇城的中坚力量。其中最著名的骁骑营便是由如今已晋升太中大夫、骑都尉的公孙敖统领。话说那次未央宫外一遇后,此人来过卫府两回,每回二舅必设宴席款待,我跟着吃了许多好吃的,第二次还被小舅喂了点酒。估计我们卫家人的热情把他吓着了,公孙敖之后每次门口匆匆一过,报些军备的事儿就立即跑人,留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