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二舅今日主动朝天子发话。
“怎么是荀都尉送你们来的?姐夫呢?”他皱眉问道。
“回小卫将军,卫小公子晕车,吐在马车里,大卫将军一家临时换乘陛下的副辇,想是同太仆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荀彘拱手,吐出大串让人昏昏绕绕的敬称。
“去病哥哥,给你的。”卫长打开手心,将一枚二寸见方的鎏13" 大家都爱霍去病_卷一12" > 上一页 15 页, 金铜马捧到我眼皮底下,“我知道哥哥喜欢这些小玩意,哥哥送我的我都还留着呢。”
“难得公主表妹这么有心,谢谢你。”我接过小金马翻看,掖庭内侍的手艺,精雕细琢,几乎能看出马儿根根分明的睫毛,果然是栩栩如生。
“父皇说你生病了,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呀。”表妹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已经没事了,表妹不必担心我。”我朝她一笑。
那边厢车轮碌碌,大姨和娘亲领着公孙敬声和陈妍加入我们。
“敬声,准备好来宫里上学喽?”天子抱起敬声表弟,揉了揉他满头翘起的卷发。
“回君侯,敬声想留在茂陵邑新设的私塾就读。”大姨道。
“哦?”天子讶然挑眉,“太学不好么?”
大姨叹气:“敬声被我这个做娘的娇惯坏了,跑不得远路,等他大一些再送去吧。”
见夫君不悦,小姨笑着劝道:“是啊君侯,茂陵邑到咱这要过渭水,小孩子整日里渡船渡桥的,辛苦。”
安营扎寨完毕,卫长和陈妍已经开始打水仗。
“孩子们都在这儿,就差咱们那位小外甥。”
“下个月就是宣春的百日宴,你们一家准备如何庆祝?”
“哎,刚说着人就来了——”
***
路的尽头响起一阵奔蹄之声。须臾,一辆装饰低调华贵的马车驶入眼帘。
竹林随风摇摆,如翠绿的波涛。马儿欢快地奔跑着,御座上独不见赶车之人。
“出事了!”天子和小姨同时惊呼。
马车没有丝毫减速的意向,径直向我们冲来。
“保护陛下!”千钧一发之际,二舅一把将还在发愣的荀彘推到天子和小姨面前,自己迎着马车飞奔而去,一个箭步跃上骏马,奋力扯住缰绳。
烟尘四起,几乎淹没住我,一长串震耳的嘶鸣声后,马车堪堪停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连带着我全身的血液,唰唰地从四肢百骸向脚底心灌去。当车帘掀起时,眼前一片惨烈。
大舅覆在大衿娘身上,三根□□射进他的背部,直直穿透了肋骨。他的双眼已经闭合,唇角渗出血迹。
二舅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手指在鼻翼下停留了很久。二舅的眼神由希望渐渐转为绝望,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大舅的胸膛上,发出数声细小的呜咽。
大衿娘,这个才出月子没多久的新母亲,被大舅护在身下的车座上。她腰部中箭,箭矢贯入的地方,血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狭小的空间内,我帮着苏葭把衿娘扶起,靠在车座上,按住她的伤处。
当她被翻过来时,车座底部,一个被她挡在身下的蜡烛包出现在我眼前。也许是之前吐得久了,也许是马车颠簸,外界的剧变并没有影响沉睡中的宣春表弟。然而襁褓中的小表弟并不知道,就在他酣睡的那一刻间,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
“姊姊,你坚持住!”苏葭精细的妆面已经满是水痕。
“你哥的遗言,也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心愿,”奄奄一息的大衿娘握着妹妹苏葭满是鲜血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交到二舅手中,“宣春——就托付给你们了。”
奔驰的马蹄声带起一阵尘烟滚滚,只听车厢外传来公孙敖的声音。
“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处罚!”
“速将夫人们和孩子们送回宫,严加保护。”天子命令道。
“我们在路上遭到伏击,刺客一共四人,均是身手矫健的练家子。”大姨夫终于醒转过来,他被接到侍卫报信而前来搜救的骁骑营士兵发现于山路上的一处拐点,被马车的惯性甩脱,额头摔在一块巨石上,鲜血满面,肩胛处嵌入一枚弩矢。他咬牙用力拔出箭头,牵动受伤的肌肉,面上一阵痉挛。
“陛下,抓到一个嫌犯。”期门军将士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穿戴灰色斗篷,衣衫奇怪的人走近,将从他身上搜到的□□和箭矢于地上一字摆开。
“刘彻!今天我杀不了你,我的同伴迟早会杀了你!”斗篷下,刺客如刀般阴翳的眼神格外熟悉,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然而,刺客说话的声音更加耳熟,当他开口时,我几乎从席上跳将起来。
“带回去,叫廷尉狠狠地审。”天子的话语从牙缝里挤出。
“哈哈哈,想审我,下辈子吧!”刺客仰头,狂笑声震惊了林中的飞鸟。
笑声戛然而止。
“陛下,犯人已经吞药自尽。”
***
“什么朱雀天狼,太史令是怎么看的天象?现在这个样子,叫朕如何出兵?”
长安城戒严,未央宫封锁;期门军将领一死一伤;天子盛怒。
二舅和小舅在苏伯父和陈掌的陪同下回府上准备丧事,我这个“碍事的小子”没法同一大堆女眷小孩挤住永巷,只好跟着天子继续留在温室殿。
儒者司马谈跪在殿前瑟瑟发抖,面前杯盏书简一片狼籍。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暴跳如雷的天子。
“陛下,卫将军和夫人均死于近距离箭伤。”侍御史张汤匆匆赶来,捧着仵作的奏报呈上,“另外,我们缴获的□□均刻有一种十字花纹。据来自羌族之人辨认,箭上花纹源自西域胡人的铭文,意思是血咒。”
“什么是血咒?”听起来很诡异。
“血咒是一种巫祝,可使中箭人伤口崩裂,如不及时救治便会血流不止而亡。”张汤解释完我的提问,继续转向天子,“陛下,叛贼想必熟悉宫中习惯,知道公孙将军平日里为陛下御辇,也知道陛下上巳节微服出巡的习惯。当日公孙将军因为考虑到晕车的卫小公子,同荀都尉互换车驾,虽然卫将军夫妇无辜牺牲,可也避免了我大汉天下的一场噩梦。”
张汤言外之意,那天刺杀的目标本是坐在我身边的天子。天子至今未有皇子,若仿孝文皇帝之制,接任新皇取东宫与各封国指定之诸侯王,必将引起东南各地一番腥风血雨,龙争虎斗。
更令我不寒而栗的是,若天子真的遇刺,不论何人登基,现今的中朝必将被替换。而对于中朝之首的卫家,只有一条路——被诸侯国反噬,像蚂蚁一样被捏死,所以,用“噩梦”来形容并不为过。
“此事彻查时尽量低调,若主谋认为自己已经得手,必会得意忘形,露出马脚。”天子吩咐道。
是夜,我一直在做梦。前半夜杂乱无章,后半夜却慢慢清晰起来。
我梦到大舅和大衿娘乘坐的马车被那个身着斗篷,眼神阴翳之人驱使着,冲进了上林苑。大衿娘探出窗向我呼救,一头鹿跃出道旁,撞上马车一侧,鹿应声倒地。
戴着斗篷之人摔落下车座,年轻的韩嫣一身红衣,飞驰而至,他的颈项如天鹅一般光洁,没有任何伤痕。
韩嫣轻盈地跳下马来,跪地奏道:“陛下,此人应该判斩,以儆效尤。”
景色一转,夜里,我行走在长乐宫北侧的高墙外,思绪被刚才靶场草地上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填得满满当当。远处,东清明门灯火阑珊,那个阴翳的眼神穿着禁军侍卫的铠甲迎面走来,开口问道:“是霍公子吗?”
眼前景色渐渐模糊,有人低语:
“这弓不错,可以卖个好价。”
“君侯嘱咐过,放马回去报信。”
我蓦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推开卧室的门,直奔天子寝殿。春夜青石地面的凉意钻入脚心,我却丝毫不想停住奔跑的脚步;被动静吵醒的内侍追上我,将披风裹在我肩上。
第34章 34 凶手
当我把这些都告诉陛下的时候,他只是略微皱眉。
“你先回去睡觉,等朕有了决定后会告诉你的。”
翌日我并未见到天子。晚间,我正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下那条金龙放空。
有人推门进来。
“窦……窦将军?”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大概是太困倦,我已经跌入梦乡了吧。
“窦婴”龇牙一笑:“怎么样,像吗?”
“陛……下?”我试探着问。
两鬓点点斑白的“窦婴”捋捋胡须,点头道:“朕之前还在担心自己长得并不像表舅,如此看来,应当是没问题的。”
我挑眉。
“把衣服给去病换上吧。”天子示意宦者递上一套衣冠。那是一件艳红色的深衣,外衣由上好的江南绣花丝绸绣制,中衣亦是均匀的红色密织面料,衣领层层叠叠,只有长安城的贵族才会穿这种繁冗的制式。巧的是,这衣服的长度大小刚好同我的身材相仿。
内侍替我系好腰带,掖好略长的袖口和下摆。散乱的总角被松开,被细心梳理出整齐的单发髻,扎上红绳,戴上镶红宝石冠。冠底有点松,内侍找了根细绳绑紧。
当内侍将描眉画眼的炭笔抹在我脸上,勾出上挑的眼角眉梢,我已经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天子饶有兴味地指挥着我在厅中兜转了一圈。
“春陀,你觉得去病像吗?”
“像,像极了!”
“朕也觉得像,除了个头矮了点儿。”
“陛下,一般人看不出来区别。”
“把弹弓带上,跟朕走。”天子指了指我放在架子上的那只红匣。
踏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热泪盈眶。
“大舅!”我向着灯火下巍巍伫立之人狂奔而去。
“去病不能哭,哭就露馅儿喽。”初升的月华中,声音温柔的“大舅”微笑着,俯身接住猛冲过来的我。
我仰起头,抹了一把眼角的水光,伸出手好奇地戳了戳对方上唇细密的短髭。
原来二舅留胡子是这个样子。
天子清清嗓子:“时候不早,该起程罢,田丞相还在等着我们。”
***
经过东司马门时,身着判官行头的侍御史张汤钻进马车。
“他是廷尉署的人,负责长君案的报备,朕留他给咱们做个证。”
片刻后,马车在一处豪华宅邸前停住。
“麻烦通报丞相大人,他的几位老朋友路过,特地前来拜访。”驾车的二舅拱手道。
“鬼啊——”家丁干嚎一声,踉踉跄跄跑进了内院。
张汤轻车熟路地领着我们进入丞相府。
丞相府很大,目测周围,同承明殿面积不相上下,其中亭台水榭,雕金镶银,奇山怪石,富丽堂皇,则比承明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行来畅通无阻,所有家丁侍卫见了我们,都像见了鬼一样四散逃窜。几枚灯笼被丢弃在庭院里,二舅随手捡起分给众人,点亮脚下的路途。
当我们找到田丞相时,他正在喝酒。身边的侍酒一张脸吓得惨白,燕国翁主起身,拉着田家小公子的手匆匆躲进内室。
张汤伸出五指,在田蚡眼前晃了晃,田蚡旁若无人地灌了一杯,想是已醉得不轻。
“田蚡,我是地府的判官,今日带他们三人来向你讨个公道。”张“判官”忽悠醉酒之人。
田蚡起身向前踱到我面前,俯身眯着眼睛盯住我晃了一会儿,目光落到我手中的弹弓上,突然大惊失色。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他连连后退,摔倒在身后的酒桌上,酒坛子翻倒,顿时满地狼藉。
“你还认得他吗?”张汤指着我道。
“我我认得!”田蚡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指着我惊呼道,“可是,他是自杀的,欧刀是姊姊给的,不要算在我头上!”
“人是你捉到钟室的,□□手是你派去的,内审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我忍不住怒吼。
“我我错了,饶了我吧!”田丞相抱头哀嚎。
“这只是第一项指控,”张汤摇头,指着天子扮成的“窦婴”问田蚡,“你可认识他?”
田丞相睁着惊惧的双眼:“判官大人,窦婴是有司审判定罪的,他的死不关我的事啊。”
“还挺会推脱责任。”天子喝道,“刘启密诏的备份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是我的线人告的密,可是,前去中央署取诏令的是姊姊的人,不是我!”田蚡不住地扣头,额间已经数枚血点。
“果然。”天子阖眼长叹。
二舅从阴影里走出来,眼眶微红。
“卫长君的死是个意外,是个意外!”没等张汤开口,田蚡已经奋力挥舞着双臂,大声哀呼。
“是的,你本来准备杀的人不是我,而是陛下!”二舅声音颤抖。我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他紧攥到泛白的五指。
“我?杀陛下?哈哈哈!”田蚡怔愣片刻,忽地仰头,爆发出一阵狂笑,“荒谬!我是彻儿的舅父,我怎么可能加害于彻儿呢?”
“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往前跨了一步。
田蚡闭上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跳动着疯狂的火苗。
“我爱彻儿,我不会害彻儿性命的,不是我,不要冤枉我。”
诘诘笑声回荡在室内,令人毛骨悚然。
“彻儿,我冤枉,不是我。”丞相瘫坐在地上,任由满坛酒液自身后流淌下来,沾湿了衣摆,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陛下,刺客可能真的不是田丞相派来的,也许胡巫背后主谋另有其人。”回去的路上,张汤小心翼翼地说。
晃动的马车中,天子移开抚在眉心的手。
“去病,钟室那晚,除了丞相和太后,还有谁在场?”他抬眼问我。
我闭上眼睑,那晚的场景电光火石间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