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尖利的指甲划过我的下颚,她头顶的金钗随着她肆意的笑声左摇右晃。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正对上天子的目光。
“陈皇后!”
我和天子异口同声。
***
十月,夕阳映出天边万道霞光,长安城内外双喜临门。
东清明门外的卫府铺天盖地的红,竹笙唢呐,爆竹声声,我骑在火云背上,跟着迎亲的队伍绕长安城外穿街走巷,一路行至城南苏府。迎亲的队伍不长,卫苏两家决定婚事从简,作冲喜之用,不过我们的马匹均为长安城乃至京师数一数二的良种高驹,自然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丞相府那晚穿的那套繁冗的广袖深衣,天子大手一挥送给了我。半年后的今日,终于有机会再着红衣,尺寸刚巧合适,袖口衣摆不再仙飘飘的。华服加身,待会儿我可是个重要角色,作为卫家最年长的小辈,得替迎亲的新郎官喊门。
今日婚宴的主角此时就在离我不远的前方,骑在枣红马背上,头戴红玉冠,一根玛瑙长簪穿过,身着绛红鸾凤细纹礼服,镶金腰带扣于腰间。我盯着那熟悉的背影,思绪不禁产生一瞬间的恍惚。
半年前的卫府,不见红色,只剩一片茫茫的白。白的挽花,白的缎带,层层绕绕,缠裹住房沿、梁柱,飘到地面上,沾起春日细雨溅出的泥水。
我整理好衣襟,正了正额间的麻织束带,深吸一口气,跨进门槛。
“宣春乖,不哭啊。”庭院里,迎春花傲雪凌霜,身着麻布服的苏葭抱着嚎啕不止的小表弟走来走去。当表弟醒转时,他本能地感知周围环境的变化,烦躁不安起来。
“男孩子食量大,诸邑的奶妈喂不饱他,得再请一位。”苏伯母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大衿娘请来的厨工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朝我打招呼。厨房里的斋饭闻起来特别香,像是关中辣子烧豆腐的香味。
迎面伫立着那个英挺的背影,宽阔的双肩,细窄的腰身,衬出完美的轮廓比例。只不过此时他并未着红,而是一身翩翩白衣,恍若仙人。
“去病,又和别人打架了吧?说了多少次要好好学习,你可是我们卫家的希望。”颤动的烛光里,黑色的棺樽静静停在正厅的中央,大舅的音容笑貌,仿佛依然停留在昨天。
***
“陛下,菑川国贤士公孙弘的上疏。”宦者一路小跑送上一捆书简。
“你看看,又是个来骂朕‘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连大汉郡国的猪倌都敢当面批评朕,朕还真是偷不得一点闲呐。”天子笑着掷黑于盘面,连吞我煞费苦心垒出的十四枚白子。
“胜之不武!”我心里抱怨。金马门外许多人排着队,眼巴巴地盼望陪他下棋,此人偏偏喜欢跟我过不去——别人看他是皇帝让着他,嫌赢得不过瘾;我这个臭棋篓子才真由着他横刀阔斧,搓圆捏扁。
不过,天子确实好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
离开丞相府的当夜,卫尉李广率领未央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包围永巷、查封椒房殿,时陈皇后正同一帮女巫歌舞庆贺,殿内搜出来不及掩藏的蛊药、浸了酒的木人,逮捕奇装异服者数十名,被用绳子串成串拖到北市口。
自春至夏,未央宫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封封奏报被传至承明殿,侍御史张汤严刑逼供,顺藤摸瓜,永巷、东宫,以及长安城内外,前后共捕获三百多人,端掉刺客位于城东驿馆内的据点,缴获□□箭矢等各种违禁武器。
“陈皇后受巫人蛊惑,是因为她爱陛下之深切,想要唤回陛下的爱意哪!”窦太主嘶哑的泣涕不绝于耳,“陈皇后对刺杀的事一无所知,那些西域巫人才是罪魁祸首!陛下,看在当初我们娘俩帮你顺利登基的份上,饶过我的女儿吧。”
“朕并没有说要杀陈皇后。”天子的双眸闭了又睁,“毕竟她也曾母仪天下,朕只是收了她的皇后玺绶。现在她已经不是朕的皇后,也不好继续关押在掖庭殿,之前姑母送给朕的长门宫,规模不比椒房殿小,你且带她去住吧。”
“可是长门宫在离长安城外很远的地方哪,这样她就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呀!”窦太主花容失色,痛哭不止。
“弑君之罪,幽禁不杀已是仁慈,姑母还要得寸进尺么?”
以上这几个字,是从天子牙缝里跰出来的。
田蚡自那夜受到惊吓,过了半月有余,突然暴毙。虽说内审韩嫣、陷害窦婴这两件事他是帮凶,但张汤沿陈皇后这根线追查胡巫之事,确实并未牵连到丞相府。天子伤心之余,将外朝丞相之职交由御史大夫韩安国代理,任命张汤为太中大夫负责中朝事务,自己带着一帮期门军士跑去长信殿坐客,一个多月后,从王太后那儿成功收回两样东西:一样为天子玺印,也就是始皇帝嬴政当年用和氏璧雕制而成的传国御玺;另一样,为长乐禁军虎符。
天子从东宫回来之后,连续几日臭着脸,心情仿佛比离开之前更糟。他对王太后说了些什么,是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王太后提出哪些交易的条件,我无从知晓;然而这一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渐渐琢磨出帝王之前叨叨过的“孤家寡人”是怎么一回事。
有的时候,人比人气死人,同后院起火的天子相比,我庆幸我生在众人相亲相爱的卫家。
“陛下,咱们不如去外面活动活动,道家说事物相生相克,解气还得靠出力,臣最近学了一些拳脚功夫,可以陪陛下过招。”我毛遂自荐。
“你?”天子挑眉,伸手在他和我之间比了一个身高差。
“不信?”我斜睨了他。
精铁剑对碰,白光挟裹一阵铿锵之声。
“咦,仲卿那些挑人的招式,外甥怎么这么快就学了去?”天子瞪着我,手中御剑被挑飞,斜插在泥里。
“哼,臣可是卫将军的得意弟子。”我笑着扬起头。未央宫封锁期间太学休课,虽说白日里天子安排我跟着他四处转悠,二舅的那些剑法我可一点儿没落下,这半年来我得空便同“宣室门神”东方朔切磋剑术,把他的剑法也偷师去五六成,两家融会贯通,我早已不是先前的水平。
“哈哈,还真是……名师出高徒。”天子讪笑。
于是我这个棋艺不精的毛头小子终于咸鱼翻身,以己之所长赢过大汉天子一局。不过,我总觉得他最后一句原本想说“老鼠生儿会打洞”来着。
第35章 35 错爱
迎亲的队伍在卫府门口停住,新郎官二舅将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扶下花轿,迈入正厅时,所有人立时怔住。
夫家长辈尊位上,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玄冠素服之人。
不期而至的天子今日连赶两场酒席——他刚从长安城内的汝阴侯府,即皇姊平阳长公主同汝阴侯夏侯颇的大型婚宴上偷溜出来。
因为巫蛊的事儿,内宫很长一段时间被侍卫层层保护,如今长安城解除戒严,闲不住的帝王得着机会就撒丫到处窜。二舅回卫府为兄长和嫂嫂服丧尽孝,将我托给天子照顾,不过,私以为需要照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离开二舅后无头苍蝇似的天子本尊。
卫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苏伯父手忙脚乱地遣散了已备好的流水席,打发走宾客,只留下相熟之人。幸好本就是小规模婚宴,受邀人士并不多,天子这次识趣地自带侍卫,并做了低调收敛的装扮,未见过龙颜之人乍一看,不过是一名衣着普通的长安公子哥儿。
当仪者唱出“送入洞房”时,天子的眉间连跳数下。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那个搀扶着佳人的红色身影,看着那个身影低头,弯腰,同身边的新娘一起缓缓叩拜在自己面前;看着他们夫妻对拜,饮下交杯喜酒。
当他抬头目送二人离去时,身影刚好回过头来。空气中一瞬间剧烈波动,然而很快归于平静。
“长兄如父,遗命难违。况且,陛下至今膝下尚无皇子,这都是臣的错,臣不能再耽误陛下。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恩准臣的这门婚事。”确定婚期前,二舅跪在天子面前,伏地叩首,声音起初微颤,结尾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坚决。
这半年来,一个困在宫里,一个忙于宫外,天子与二舅见面的时间忽地就少了许多。生活轨迹一旦产生分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悄悄发生微妙地变化。
二舅扶着新娘进了里间。天子杵在原地,望着那对新人消失的拐角。
“好一个‘江山社稷为重’。”薄唇轻启,帝王轻叹。
“请陛下为这对新人的继子赐名,图个吉祥。”苏伯父试图转回天子的注意力。
我瞪着苏伯母臂弯中那两只朝我挥舞的小胖手。横在天子和二舅之间的是苏葭,横在二舅和我之间的还有一个——大难不死的表弟卫宣春。
天子收回目光,沉吟良久,缓缓道:“长君同苏氏一对伉俪鸳侣,以身挡箭保护幼子,此等深情,可歌可泣,朕特赐卫氏外甥一个‘伉’字为名。”
***
“有情人终成眷属,卫小公子缘何闷闷不乐?”主父偃端着两杯酒走近躲在角落里的我。平日里宣室殿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晚这位同僚倒是头一回主动找我搭话。此人如今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官职一升再升,整日锦衣华服,当年被一个垂髫小儿绑了丢回胶东国去,此等奇耻大辱他怎会抛之脑后。
“我的心情,与你无关。”我试图躲开他,却被已经醉趴在酒桌另一侧的苏武挡住去路。
“卫小公子的脾气,还是像从前一样火爆呵。不过,你的眼神倒是将你的忧郁出卖干净。”主父偃顺势靠过来,递上一只酒杯,“不如咱们碰一杯,从此冰释前嫌,如何?”
“主父大夫抬举了。”我拂去他搭在我腰间的手。
主父偃居然主动提出释嫌,我很惊讶。更让我讶异的是,我以为我将心事隐藏得不留痕迹,不料还是被个外人一眼瞧了出来。
二舅如今娶回二衿娘,附带拖油瓶表弟卫伉,原先属于我的这份来自二舅的独宠,就好比将我最喜欢的礼服,唰唰割成几片布条,每人分了一片走。已经半年没人教我清晨舞剑,没人同我在夜里一起仰望星空。夏季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寂寥的庭院里,看朱雀缓缓移过天际,看天狼的光辉逐渐被白日吞并,陪伴我的,只有狗监留下的那只小犬。
再回头,身边坐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个人。
“主父偃已经被朕打发走了。”天子笑着建议,“连他都看得出来你心情不佳,正好朕心情也郁闷,这里有苏校尉照应,咱们回宫接着喝。”
“好。”我端起主父偃留下的酒杯一饮而尽。
***
秋夜,苍穹高悬,星空晴朗。手中的酒樽,盛着宫中精心过滤的玉酿,轻轻晃动,繁星点点,月色如练,均在这酒液中碎作一片光华。
杏花酒的香气从未有如此刻般令人沉醉,甜而微辣的酒液缓缓滑过喉间,烧灼的痛楚消逝后,留下麻木之感。
“才几杯就醉成这样?外甥的酒量得多练练,等你真入朝为官,朕就没法再替你挡应酬酒喽。”帝王轻笑,示意内侍斟满我手边的酒樽。
不错,今晚难得有人陪我观星,然而,我身边坐着的这位,似乎并不是我期盼之人。朱雀会回转,天狼会消失,就连最亮的那颗太白星也忽东忽西,变幻莫测。黑色的幕帘挂满无数星辰,一如既往,永恒不变的,却一直只有天尽头那一串闪耀的北斗。
“外甥的心事,可否分享给朕听听?”帝王端着酒樽缓缓起身,挪到我身边落座。
庭院里婆娑的树影映着烛光起舞,醉意袭来,天边的星辰在我眼前模糊。
“在卫家住了那么多个年头,住到最后,我会产生错觉——错以为我是舅父的孩子。”整杯酒下肚,我开口。自己果然是变了,竟连一向不喜的杜康也没那么抗拒。
陛下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朕与外甥是同病相怜。”
我没理天子,继续自顾自道:“我私自离家出走,跟着小舅到京师投奔他,他完全可以赶我这个混吃混喝的拖油瓶回陈家,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后来我差一点就被陈掌领回太原,也是他替我挡下来。”
“仲卿他的确可以被称为一个好父亲。”天子接过内侍递来的酒壶为我满上,“他对你很好,朕看得出来。”
“在宫里的这一年多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早晨他会陪我练剑,晚上他会陪我踢球,看星星。如果可能,我希望日子永远就这么过下去。”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担心过,美好的时光有一天会一去不返,只是没想到它结束得这么猝不及防。我以为我能永远占着他的一心一意,对着他孩子气地任性,做他的独一无二,直到地老天荒。然而我错了,我做了太多任性的事,现在他有了苏葭和卫伉,不要我了。”
“傻小子,那不是你的错。”帝王从身后环住我,将我扣在他宽厚的臂弯里,安慰道。
“他是真的不要我了。他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宫里,收卫伉为养子。”我抬起头望向帝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你们都觉得表弟不幸,可在我眼里,表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天子的手紧了紧。
我挣开他,端起桌上的酒樽,整杯灌下。
“我曾经发过誓,无论舅父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舅父这一边,不离不弃。现在我遵从我的誓言,为他送上我的祝福,对眼前的一切装作不以为然,但是我心里难过。”
“呵,朕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这么多话。”天子侧过身,让我靠在他的肩头,“难过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
我闭上眼。苏葭两手拈着新娘服的下摆,顶着红盖头,迫不及待地从苏府大门内奔出来;二舅牵着苏葭的手,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卫伉举着两只小拳头,开心地朝我微笑。这些情景齐齐涌至心头,令我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