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小苏先生放下铁口直断的布幡儿,低声道:“穿白衣服的才是师兄。”
“嘘,别吵吵。”旁边的人瞪了一眼小苏,支棱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那时节,村里总发生奇怪的事,不是平白地死人、就是收成奇差。有个歹人说,这是村里人得罪了山神,要每一季活祭一对儿童男童女才能保平安。俩仙童来的那日,刚好赶上活祭,童男童女的爹娘正哭得肝肠寸断,别提多惨了!俩仙童真是菩萨心肠,就说:我们替他们去罢。到了晚上,就见山神庙里起了火,村里人哪敢上去!等到早上,火灭了,大伙儿上去一看,嘿!什么山神,一地的黄鼠狼子尸体,最大的赶上老虎那么大嘞!”
“……只有狗那么大罢了。”小苏先生又摇着头悄声笑道。
“从此后啊,黄皮子就绕着咱村走,很少再敢来喽!”说书先生戳戳小黄鼠狼的肚皮,“许是过了太久,这玩意儿记吃不记打又想回来作妖……”话还没说完,黄鼠狼对着说书先生的脸噗地放了个臭屁,说书先生手一松、它便在众人的哄笑中一溜烟地走脱了。
“小苏先生,你说今儿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是真的吗?”春花一蹦一跳地走在路上,眨着眼睛道:“黄鼠狼一见是俩男的,不是童男童女,就该知道有诈吧?”
“也许他比童女还好看呢。”小苏先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自顾自的笑了几声。
“怎么可能!”春花噘着嘴,又问道:“来福你信吗?”
“我……其实我信的。”来福偷偷看了春花一眼,赶紧解释着说:“我在那边山头见过一个庙,庙里的神像就是、就是两个小孩……”
春花呀了一声,忙问:“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东边土山上,早就破的不成样子了,也没香火……我是去打野兔子、无意间撞见的。”
“那神像什么样子?真比女孩儿还好看吗?”
“没……没……”来福嗫嚅着说:“没你好看……”
春花得意地瞥了小苏先生一眼,拉着来福跑回了家。
“素还真,为什么要我穿女孩儿的衣服?”
“你身量小些,穿着合适。”白衣童子笑嘻嘻地帮黑衣童子系衣带。
“什么身量小,”黑衣童子转身打了白衣童子一拳,“你就想显配你比我高!”
“来了!”蓦然一阵腥风吹来,白衣童子顺势把黑衣童子抱在怀里,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等它进来再开打,我在庙四周设下结界,万不要殃及无辜。”
黑衣童子瑟缩了一下,随即瓮声瓮气地答道:“晓得了,我哪有那么鲁莽。”
“你发什么抖?害怕啦?”白衣童子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问:“耳朵怎么这么红?”
“谁会害怕!”黑衣童子从白衣童子怀里挣出来,背过身去小声道:“……你离我太近了,说话喘气弄得我很痒……”
“轰隆”一声,有个巨人撞开山神庙的门闯了进来,只见他高近九尺,大腹便便犹如怀孕一般,甫一进门壮硕如牛般的身形便向二人扑来。白衣童子旋身闪至坎位念动咒语,黑衣童子冷笑一声、背后宝剑凛然出鞘,宝剑携着雷火刺向巨人。巨人躲闪不及,身上刹时燃起火来,火光中有五六只黄鼠狼从这巨人的腹内跃将出来。原来,这群黄鼬的道行尚浅不足以修成人形,便咬死了山中的野人、吃了心肝躲在其腹内,用妖力驱动着尸身冒充山神、震慑乡民。
众黄鼬发疯似的扑向黑衣童子,黑衣童子毫无惧色,术法再催、火堆中激射出数支伏魔箭,只听噗噗噗数声,五只黄鼬精都被钉在地上、哀嚎连连。却有一只黄鼬精,躲在同伴的身体后避过一箭,此时见黑衣童子如此厉害,便扭身向背对自己正在结阵的白衣童子扑去。
黑衣童子见状心里一紧、忙道:“师兄小心!”说着飞快地甩出一张符纸,直追那黄鼬。
白衣童子闻声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伸手向那黄鼬脑门上一点,这一指与那符纸同时击中黄鼬精,它哪里受得住?身躯还跃在半空中便一命呜呼。
“你刚叫我什么?”白衣童子笑嘻嘻地问。
“……哪有叫什么,你听错了。”黑衣童子低头擦剑,小脸有点发红。
“你叫我师兄了,是也不是?”
“没有。”黑衣童子瞥了白衣童子一眼,见他笑笑地一副了然的神情,便挫败般低声道:“唔……师兄两个字,素还真三个字,情急之下、叫起来快些……”
“我真高兴!”白衣童子拍着手围着他师弟打转,“无欲再叫我一声、再叫一声师兄!”
“不叫、不叫,”黑衣童子闷头就往庙外走,边走边骂道:“素还真,你好幼稚!”
“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吧!……就一声!”
荒烟蔓草中,古庙荒凉破败,已经很难看出曾经的样子,门板窗牖早被人捡去做了柴火,只有曾经被人膜拜、而今毫无用途的泥胎塑像凄凄凉凉的立在残破的檐下,也被风雨侵蚀的斑斑驳驳。
那神像模模糊糊能看出是两个孩童,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黑衣,白衣神像破损的厉害、早已看不出眉目,黑衣神像勉强还能看出五官的样子。
小苏先生凑过去仔细端详,见那神像眉眼木讷、一看就是村人手笔,不由叹道:“一点都不像你……”可他虽这样说着,却把脸贴到那拙劣的塑像上久久、久久都没有离去。
第三章 大蛇殒命山林内,神龙再出九重天
“昨、昨儿我二叔上山打猎,看见一条好大的蛇!”来福站在卦摊儿旁边说边比划,“说是有人的腰那么粗!”
“吹牛!骗人,”春花昂着头颇为不屑,“哪儿有那么大的蛇,那不成龙了?”
“没骗人!我二叔说的,真的!”来福急的满头冒汗,见小苏先生笑眯眯地不说话,便问道:“小苏先生,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这嘛,”小苏先生慢悠悠地说:“有是有……”
“小苏先生不要卖关子!”春花抓着他的衣袖撒娇道:“给我们讲讲龙的故事,反正也没人来算卦。”
“罢罢罢,得亏我辟谷不吃饭,不然靠算卦为生、早晚得饿死。”小苏先生低头嘟囔了一句,转向二童道:“……那我便讲个紫龙的故事给你们听。”
“有青龙、有白龙、有黑龙,从没听过有紫龙的!”春花不满地埋怨道:“你也骗人!”
小苏先生也不恼,仍笑着说:“龙禀五行之气而生,五行又应五色,于是便有属木的青龙、属火的红龙、属土的黄龙、属金的白龙、属水的黑龙。而这紫龙乃是造化独钟、贯通五行,开天辟地以来,也只有那么一条。这紫龙身份尊贵无比,但他生性狂放不羁、百无禁忌,在一次仙宴上醉酒闹事,火烧了天帝的夜明珠、水淹了王母的仙草圃,酒醒后仍大笑着对来捉拿他的神将道:再来三杯!这若是旁人,必定是抽龙筋、剔龙骨、斩龙头,但是对他就……谁让他是宇内唯一一条紫龙?众仙百般求情,天帝最后只罚他入世轮回,尝一次鳞虫化龙之苦。”
“啥叫鳞、鳞虫化龙之苦?”来福歪着头问。
春花抢白道:“笨!没听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
小苏先生点头道:“正是如此。禀五行之气而生的龙极少,大多数的龙都是由鱼、蛇、蛟、虺修炼而成,这些动物要想修成龙身,真是九死一生、千难万险。天帝将紫龙贬成一条小蛇,让他历经三劫八灾方能再修回龙身,意在让他日后收敛心性、珍惜龙身。谁知,这紫龙真是天地造化所钟情,旁人要修千年的道行、他百年便已修成,他心性丝毫未改,趾高气昂的去讨封正。讨封正是蛇化龙的最后一关,天地万物唯人能言,指天则名之曰天、指地则字之为地,所以蛇要有缘人亲口承认它是龙,才能脱去蛇皮、转性为龙。”
春花又接话道:“呀!我听隔壁村的狗儿说,他舅舅有次在水边见着一条大蛇,那蛇从水里冒出来直直盯着他舅、动也不动,好像在等啥。他舅吓了一跳,叫了声:好大一条蛇啊!那蛇听了这话,哗啦跌进水里,他舅吓得半死、回家后七天就死啦!那蛇是不是就在讨封正?”
“这封正并不是随便讨的,蛇若向你来讨封正,那一刻开始你们之间命运便休戚相关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封正成了,蛇化龙后会报答人的恩情;若封正没成,那蛇的修行尽毁、人也不能活命。那紫龙百年内头上已修出双角,他寻思着、只要那有缘人不瞎,是万不能呼他为蛇的,到时候刹那间腾云驾雾、重现龙身,定要让仙界众人惊诧赞叹。可人算不如天算……”
“难道封正没成、紫龙死啦?”春花打断小苏先生的话,跳着脚捂着耳朵道:“我不听了、不听了。”
“非也、非也,”小苏先生拍了拍春花的头,接着说:“紫龙的有缘人是个素衫青年,那人见了紫龙,既不叫他龙、也不叫他蛇,竟称他为好友、与他聊起天来。紫龙万般无奈,只得日日去找这青年,后来干脆赖在他家不走,只等封正。这一等就是五十年,素衫青年由青春年少变得白发苍苍,他没娶妻、没生子,每日只与紫龙作伴,弹琴吹曲、同吃同睡,比待亲人还真诚、比对情人还亲昵。乡里乡亲都说青年和一条可怕丑陋的蛇生活在一起,都离他远远的。紫龙本是有怨气的,竟平白在世间耽误了许多年,可是越到后来他越觉得、在青年身边的日子,比天上更快乐。有一天,垂垂老矣的青年抱着紫龙的蛇身道:好友,是我自私、可我真的舍不得你,现在时候到了,你去吧。他喘了口气望着紫龙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龙、啊……一霎时电闪雷鸣、风云变色,紫龙腾空而起、万龙俯首。可是紫龙连看都没看来接引他的云集冠盖,冲回青年身旁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人身,真是风姿特秀、举世无双,可是青年此时已经看不到了。”
“他、他为什么看不到?”来福有点茫然地问。
“呆子!他死了,他死了啊!”春花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傻孩子,怎的哭起鼻子来,只是个故事罢了……”小苏正忙着安慰春花,又听一阵喧闹声从村口传来,却是村长带着十几个猎户扛着一条巨蛇的尸体走进村来,打头之人的猎叉上举着一个磨盘般大小的蛇头、蛇头之上还长了个红色的肉瘤。他心下一惊,将手掩在袖子中掐指一算、暗道不好,忙收了卦摊儿将二童送回家、又千叮万嘱晚上万不可出门。
是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滚雷闪电将村里的田地劈得四分五裂,呼啸的风中仿佛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嘶吼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寄放村长家的巨蛇尸体在平地惊雷中幻化成了千万条小黑蛇,密密麻麻爬满了村中人家的窗棂户牖,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蛇信扭动着向屋里钻。村里人吓得够呛,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天抢地的流泪悲号、束手无策。谁知,那小蛇虽疯狂的向屋里钻,但好似惧怕着什么,冲破了窗户门板却不敢再向屋里爬、只盘踞在门窗边,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村人。人与蛇就这么僵持了一宿,待到天光乍破、云收雨霁,那些小蛇被阳光一晃、霎时变成了点点腥臭的黑血。村里人惊魂甫定,这才发现每家每户的墙根下都不知被谁撒着一圈雄黄、使那小黑蛇不敢进犯。
村长经此一夜方知道闯了大祸,赶忙让人请道士前来做法,一连请了三个道士,两个被巨蛇的怨鬼魇得昏迷吐血,另一个连声道:“救不了、救不了!”转身就要走。村民们千求万拜,这道士才叹着气道:“这大蛇修行了几百年,头上已要长出角来,这时被你们杀了、哪里能善罢甘休?它要你们全村的人偿命,贫道也是爱莫能助啊……”
“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村长已经吓得胡言乱语,只是一个劲的磕头:“道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们全村百多条性命、都指望道长了!”
“无量天尊。”这道士打了个稽首,思索道:“这事若要善了,必得找个人来说情……龙乃万兽之首,这大蛇又心心念念想要成龙,若能求得神龙怜悯、下降说情,这事许是还有回环余地。可是龙族骄傲,要招请神龙谈何容易?何况我的道行尚浅、怕是请不来……”
“请道长做法请来神龙,救救我们!”大人哭孩子叫,村民们跪了一地、连声哀告。
“也罢……”这道士倒有一副仁义心肠,咬牙道:“我便尽力一试,是成是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日落之时,道士焚香点烛,祷告上苍、恭请神龙。村里百多口人在道士身后跪了一地,连大气也不敢出,都知道是生是死就在今夜。这道士心里亦十分忐忑、满头是汗,招个神卒鬼差的他还有谱,但是请神龙下降他还是头遭,只怕请来的是蛟螭虬虺、徒添笑柄。请表已烧,空气犹如凝结一般,云不聚、风不动,眼见着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山去,众人心里也越来越凉。
就在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被西山遮住时,东方天际猛地打了个炸雷,随即风起云涌,云气如被煮沸一般在天边席卷奔流,众人只能看见云气九聚九散,九重天上一道紫色光影遮天而来,九道闪电随行左右,那紫光在空中疾驰,每降一重天便有一声惊雷随响,威能赫赫、声势惊天。众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都是目瞪口呆,那道士更是大惊失色,不知自己请来了何方神圣,只能强摄心神,不停地磕头祷告、念念有词。
眨眼间,又是一道惊雷,雷鸣电闪间一个龙影在云间隐显,只听一声龙吟、那龙从云间俯冲而下,潇洒至极、华丽无匹,他半眯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慵然口吐人言:“凡人,请吾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