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船身忽地一晃,一个七八岁的俏丽女孩儿笑着道:“有人要坐船嘞!”
舟子闻言回头一望,只见渡口上站了一个白衣道童,不过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笑意盈盈、眉清目秀,小小年纪竟有一派闲雅倜傥的气度,更奇的是,他左肩上立着一只猫儿,通体纯黑、皮毛如缎子一般,竟也是意态闲适、神色傲然,一双金色的猫眼半睁半闭,隐隐有睥睨之色。舟子心下连连称奇,忙招呼道:“小客官,乘船渡江么?”
“劳烦船家。”那道童向舟子拱手一揖,将黑猫从肩上抱下、往怀里一揣,飘飘然跃到船上,翩如落花、轻若飞絮。舟子不由赞道:“小道长好俊的身手!”道童微微一笑,流云似的涡眉舒展开来,更显得可亲可爱,他逊谢道:“老丈谬赞,粗浅功夫、不值什么。咱们沿江南下,经得龙门到鳌鱼头去。”
“嗳!” 舟子应了一声,解了缆绳,船向江心浓雾中荡去。道童站在船头,一袭白衣被江风吹得鼓荡飞扬,他用手抚弄着怀里的猫儿,不时低头与黑猫轻声细语的说话。在船尾摇橹的舟子见此、暗暗好笑,心道:这道童这般好的样貌人品,乍一见、还道是天上的神仙变的,如今看来,到底是个小娃儿,痴得和猫去说话谈天。
舟子的孙女看这道童温柔和气,便想凑上去和他玩耍,她见黑猫躺在道童的衣襟里,小脑袋比核桃大不了多少,歪头问道:“好小呀……它多大啦?”
“它呀,”道童讨好地挠着小黑猫的下巴,笑答道:“比我小上那么一点。”猫儿被他摸得陶然欲睡,伸了个懒腰、舒服得打起呼噜。
女孩觉着他答得有趣,格格笑了一阵,又道:“小哥哥,让我抱抱它,好不好?”
“这嘛……”道童面露难色,这黑猫似懂人语、倏然用一双金眸冷冷瞥了他一眼,道童赶紧摇头道:“它只有在我怀里才乖,其实凶得很,要抓人的……”
“真的吗?”女孩瞧这猫咪分明是一团又软又小的毛球,哪有半点凶恶的模样,她心中不信、却又不好强求,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小猫柔软可爱的模样,接着问道:“它有名字吗?”
“它呀,它叫……”道童轻轻摩挲着猫儿油光水滑的皮毛,却被小猫用前爪抱住食指、警告似的咬了一口,小乳牙咬不疼人,倒让人心痒得不行。道童向女孩一笑,道:“小姑娘不来问我的名字,却去问它。”
女孩不知为何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小哥哥叫、叫什么名字?”
“我姓素。”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去,趁着黑猫不备、在它毛茸茸的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小猫被亲的一愣,片刻后忽地窜将起来,身子腾在半空、用肉爪子左右开弓的连打了道童好几个嘴巴。柔软的肉垫拍在脸上,能疼到哪儿去?那道童却捂着脸连声哎呦,黑猫见他故意做作,更是生气,一扭身轻盈的落在船板上。
女孩咋舌道: “这小猫好厉害……”道童回以苦笑,紧跟着竖着尾巴、塌着耳朵,满脸不悦的黑猫进了客舱。
一人一猫进了客舱,那道童马上改口道:“师弟,师弟……何必生气?”
黑猫跃上床榻,竟也口吐人言,冷哼一声道:“打疼你了?”
“没有的事儿!只要无欲解气,多打几下也使得。”这白衣道童便是素还真,那黑猫是他师弟谈无欲变换而成。
“哦?”谈无欲蓦地出手,右爪带起一阵罡风向素还真面门上袭去。
“用尖爪子可就不好了!”素还真赶紧一把擒住黑猫的右爪,尖利的指甲果然闪着精光,“等见血了你又得心疼后悔。”
“我心疼后悔?笑话!”黑猫抽回爪子,背对着素还真在床上盘成一圈,小尾巴甩来甩去,“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素还真也凑到床上,用手试探着去摸它,讨好道:“都是我错,师弟消消气……千不念万不念、就念在我抱了你这么些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你还好意思说!”黑猫更不耐烦,尾巴甩得更急,“当初我变成猫让你抱着,不过是懒得赶路,想着就算你的脚程再慢,一天一夜也该赶到鳌鱼头了。你倒好,又是骑马又是坐船,怎么慢怎么走!”
素还真心道:我还不是为了多抱抱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他心下窃喜,嘴上却不露,只道:“反正那奇书要三天后的子时二刻才现世,去得早了也是白去。不如趁机悠游山河、缓缓而行,岂不是好?”
“反正你总有道理。”谈无欲闭了眼睛,任素还真再说什么,它只管假寐、一概不理。
“师弟……师弟?”素还真眼珠一转,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睡着了?”说着他又俯下身,作势要偷亲黑猫湿漉漉、粉乎乎的小鼻子。素还真的嘴唇还没挨到猫儿脸上,已被黑猫用两只前爪堪堪挡住,谈无欲瞪眼斥道:“你好不长记性!”粉嫩绵软的肉垫抵在嘴上,素还真觉得那柔韧温热的触感惹得浑身酥麻麻的、心里爱得不行,哈哈一笑反握住猫咪两爪,摁在唇边一阵亲吻揉捏。
黑猫躲闪不及被师兄抓个正着,它心高气傲哪里就肯罢休,毛茸茸的爪子轻翻、用了一招分花拂柳,这一式极为精妙,腕子一转一翻已从素还真的手中脱了出来。素还真赞了一声:“好!”手掌平推使了一招逐月追云,指尖一勾又将猫爪紧紧牵住。人手对猫爪的大小擒拿手打遍了一百零八路,正战到酣处,忽听舱外有人道:“小客官,现下可方便?这天气夜里似要下雪,老头子送棉被来了!”
一人一猫忙停下手,素还真出了舱门、接过棉被,再三谢过船家。他回转身来将被铺好,大剌剌往床上一倒,笑嘻嘻地望着黑猫道:“好累好累,我可要歇息了。”
“不行!”黑猫跳到素还真身上,蹲坐在他胸口道:“还没分出胜负,怎么就睡!”
“咱们向来是难分高下,今日先睡、来日再比也是一样。”他把右臂一伸,拍着床铺道:“快来。”
“哼,我还有好多新招没有用呢,”小黑猫从他身上无声的跃下,背对着素还真往床铺上一躺,枕着他的右臂信誓旦旦的说:“早晚要你跪地求饶!”
“是是是,师弟英勇无敌。”素还真用右手环住小猫,左手拉过被子将他俩裹成一团。
天地间极静,月照寒江、孤舟夜泊,被窝里却是温暖熨帖,怀里的猫儿更是香软可爱,素还真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的人生乐事中一定要再加上一件“寒雪抱猫眠”才算至美。他用下巴蹭了蹭黑猫的头,觉得它的小耳朵冰冰凉凉的、心里颇为怜惜,忍不住轻声问道:“耳朵冷不冷?”谈无欲早已睡着了,睡梦中只觉得似是有蝴蝶落在它的耳朵上,它轻轻抖了抖耳朵,翻了个身、一头扎在师兄怀里。
——
“素哥哥,你醒了吗?”这一觉睡得黑甜沉酣,直到舱门口传来人声,素还真这才悠然醒转。他怀里的黑猫仍在熟睡,被人声一惊,不耐烦的喵呜一声,伸出爪子推了推素还真的肩,似是在催促他快去应门。
素还真轻笑着捏了捏它柔软的小爪子,又为黑猫盖好被子,这才翻身下床。他掀起棉被做的门帘,只觉一阵凛风扑面、数团冰雪飞卷过来,天地间白茫茫的,舟行江上、辨不清东南西北。女孩头戴斗笠,笑着道:“这雪下了半宿还没停,今日咱们得冒雪行船啦!船速比平时慢上许多,素哥哥多担待些。”
“江雪行舟,风雅得紧,咱们且泊且行、无须赶路。”他边说边摇头道:“世人顶风冒雪、栉风沐雨,四处奔忙、总无消歇,也不知道求些什么……”
女孩闻言大喜,她们爷俩搭载往来客商,稍有耽搁,便是一顿抱怨辱骂。此时她见素还真未语先笑、举止潇洒,毫不在意耽误行程,更是暗暗心许,甜笑道:“素哥哥真是好人!我帮你烧些热水来漱洗。”还没等素还真答话,她已转身跑开了。
没过一会儿,女孩提着一大壶热水走进客舱,她瞥见仍在床上好眠的小猫,不由“诶呦!”一声,睁大眼睛向素还真道:“素哥哥,它、它怎么会盖被子,会枕枕头呢!”只见黑猫的小脑袋舒舒服服的倚在枕头上,身上严严实实的盖着棉被,呼噜呼噜睡得好香。
素还真笑答道:“因为它是世上最聪明、最可爱的猫。”女孩站在床边,好想摸摸这只世上最聪明可爱的猫,可是想到昨天这小猫厉害跋扈的模样,又迟迟不敢伸手。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素还真一看便知,他生怕女孩不省事开罪了谈无欲,赶紧道:“多谢小姑娘。”女孩递过水壶,又看了好几眼小猫,终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船舱。
哗啦哗啦,热水倒在面盆中,腾起温热的水气,只听素还真身后有人出声道:“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
黑猫舔了舔爪子,得意的说:“你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它从被窝里站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跳到桌案上翘着尾巴道:“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素还真把手帕浸热拧干,给小猫轻轻柔柔的擦脸,猫咪闭着眼睛享受他的伺候,神情甚是满意嘉许。擦擦耳朵,捋捋胡子,素还真这才接口道:“我说你是最聪明……的猫。若是人呢,就比我差那么一点。”
“素还真!”黑猫闻言气得双目圆睁,猛地人立起来、两只前爪不停往师兄肩上拍打,口中喊道:“大言不惭!再来比过!”
素还真哈哈一笑,将小猫拦腰一抱往怀里一揣,笑道:“咱们先去看雪,回头再比不迟。”
站在舟头极目远眺,只见江流无限、天地苍茫,孤舟在寒江之上独行,四周皆是漫天风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何处是前路?何处是归程?老舟子身披雪蓑,在船尾一边摇橹一边用方言哼着一首小曲儿,仔细听来、是首五绝:“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天地悠悠、本已令人涕下,孤舟寒雪、更添怆然。素还真天生多情,凡见江山形胜本多感触,对着此情此景不由生出一股苍茫悲凉之感,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如坠冰窟。眼见冰天雪地、耳听寒风呼啸,真是凄清透骨,恍惚间,唯有一团温热紧紧贴着心口、暖和柔软。他低下头,见小黑猫扒在他的衣襟上,被风雪吹得微眯着眼,模样温驯可爱至极。素还真心魂一暖,暗中痴道:无欲师弟,幸而你在我身边,否则独对这千里江川,层云暮雪,形单影只该有多么寂寞啊!
他心中方将谈无欲的名字来来回回念了几遍,窝在他怀里的小黑猫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用一双金色的猫眼定定望着素还真。谈无欲心中所想竟和素还真不谋而合:风花雪月,诸多美事,这人若不在身边,一个人去看、也都索然无味了。二人眼光一对,已深悉对方所想,这般的心有灵犀令素还真欣喜如狂,他试探着去亲吻磨蹭小猫的额头,谈无欲没再躲闪恚怒,只是轻轻闭上眼睛。
天色向晚,雪还没停,老舟子泊了船,捕了好几条肥硕的江鲤,刮了鱼鳞、去了腑脏,在鱼肉上抹了粗盐,架在炭炉上细细炙烤。素还真与谈无欲虽会辟谷,却还没断绝烟火食,加之船家热情招呼,便欣然与爷孙俩围坐一处、共享雪天烤鱼的美味。素还真用竹筷仔细剔着鱼刺,老舟子见小黑猫静静蹲坐在他身旁,笑道:“这猫儿好乖,我从网里捡些小鱼儿给它吃。”
素还真忙道:“不必麻烦老丈,它挑剔得紧。”说着把去了骨和刺的雪白鱼肉吹凉了,喂到猫儿嘴边。黑猫耸着小鼻子嗅了嗅,先尝了一小口,觉得鱼肉甚是鲜美可口,这才低头吃了起来。
“这猫儿不会吃鱼?”老舟子奇道:“还得让小客官帮它挑刺?”
“万一卡了刺那还了得,不如我先帮它挑干净。”
“诶呦呦,小客官对你的猫儿可真好,”老舟子敲了敲烟袋锅,打趣道:“比对媳妇儿还好呢。”
“爷爷,你胡说什么呀!”女孩抢着道,脸上腾起两朵红云。
老舟子喝了口烧酒,大笑道:“小客官还没生气,你急什么?”
那边爷孙俩斗上了嘴,这边谈无欲听了老舟子的话,也是一愣。素还真轻声问道:“怎么不吃了?”谈无欲不去看他,呆了一会儿,忽然自顾自的低头猛吃。素还真竟从黑猫的表情动作里,看出些许羞赧的意味,他心里一荡,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了捏猫儿的爪子,好像把师弟绵软的小手握在手里。
素还真见女孩发窘,有心为她解围,便向老舟子道:“我方才特别留意您捕的鲤鱼,果然个个额上都有个黑点呢。”
女孩闻言忙问道:“什么黑点?我怎么不曾注意?”
“亏你在江边长大,鲤鱼吃了千八百条,竟还不如远客知道的多!”老舟子用烟枪敲了敲女孩的头,接着道:“小客官见闻广博,这便是鱼跃龙门、点额而还的典故了。每年阳春三月,都有千万鲤鱼游集龙门之下、竞相跳跃,相传能跃上龙门的每年只有七十二尾,跃过龙门的鲤鱼就能变化成龙、得道升天,那些没跳过去的呢,就从空中摔下来,额头上落下一个黑疤。”
素还真叹息道:“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老舟子又倒了杯酒,笑着说:“小客官何必叹气?世人都说,跃上龙门就是修成正果,照老头子看来,那成龙的还不一定比这河里的鱼快活嘞!就好比中个状元,八抬大轿抬我去京中当官,老头子还觉得束手束脚、不得自由,不如在江上自在飘荡,无拘无束。”素还真闻言,心下暗暗佩服,这老舟子虽从未读书修道,但这番话中万顷波中得自由的通达洒脱已臻道境,更蕴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哲思,古来樵夫钓叟中自有高隐,当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