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谈无欲静静地看着素还真,眼睛里空茫茫的、没有一点情绪,素还真在他眼睛中再也找不到那团火,只听他淡漠的问候道:“久见了。”
“师弟,好久不见。”素还真只有苦笑,他突然意识到,比谈无欲忘了他更可怕的,是他记得他、却已经不再在乎他。
第十三章 无情有恨凭谁诉,一寸相思一寸灰
“待到老二飞升,有了成仙的祖师,我半斗坪也可称得上是道门祖庭了!”八趾麒麟拈着胡子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半斗坪与龙虎山、重阳宫、萍山并称四大道场的一天,眼高于顶的张天师、王真人、萍山老祖哪个不得亲亲热热的喊他一声道友同修。尤其是萍山老祖,想当初练峨眉飞升的时候他有多么嚣张得意啊,自己巴巴地去道贺,竟让萍山的人以“没听过”、“不知是谁”的理由给挡了出来,气得八趾麒麟直跳脚骂街。
“仙界孤寒,怎及人间有情?”素还真放下茶杯,直直盯着谈无欲的眼睛道:“只怕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谈无欲淡淡地扫了一眼素还真,眼眸中仍是空荡荡地无悲无喜。素还真心里一冷,他竟已看不出谈无欲的心思,师弟似是真的毫无所动。他一瞬不停的观察着百年未见的谈无欲,却看不出师弟情绪上的一丝破绽。这就是太上忘情之境吗?原来所谓太上忘情,并不是将前尘旧梦一概抛弃忘却,而是再不为其所扰,寂焉不动情、恍惚兮若忘。他本以为最糟的情况,不过是谈无欲将他们的往事全都忘了、再也不记得他,可即使那样,他亦还有一点机会,或是借唤回记忆留住他、或是直接再一次缠住他,可现在、连这本就微茫的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思及此处,素还真的心不由一阵抽痛,他又想到龙宿所说、谈无欲将一部部经典的字数数得分毫不差的事,在修习忘情之境的过程中,师弟到底有多痛苦、又有多寂寞?能令素还真束手无策、心如刀割,不愧是谈无欲,他心道,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真是绝啊。
“老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八趾麒麟笃笃笃地一阵乱敲拐杖,粗声粗气的呵斥道:“让你回来是为助老二一臂之力,不是让你说这些混话、坏他修行!”
“师父不要生气!二师兄仙道已成、又岂会因着几句话而受影响?”无忌赶紧来打圆场,“大师兄这样说,只不过是舍不得二师兄而已。”
“师父多虑了,我既选择修行仙道,便从无动摇。” 谈无欲极坦然的说,他饮了口茶,又向无忌道:“无忌说话欠妥,修道之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素还真沉声道:“无忌说的没错。我确实舍不得你。”
“小兔崽子,还说不是回来捣乱的!”八趾麒麟听了这话,气得从软靠上跳起来、将拐杖劈头向素还真抡过去,无忌起身去拦,心里却被素还真的话惊得发懵。
在一片混乱中,谈无欲仍是冷漠淡然,他将手里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放下,直望着素还真道:“那是你的事。”
他们对望的眼神时不时被八趾麒麟和无忌的身影阻断,但素还真知道,谈无欲就那么坦荡的看着他、更任他在自己眼中随意的搜寻情绪和感情——可素还真什么也找不到,谈无欲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自己的双眸透露太多秘密而偏开头去。“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素还真突然之间感悟到这句词有多么悲凉,这样不堪的相见、暗示着不见时几多辛酸?这样决绝的无情、又隐现着曾经多少入骨的深情?一寸相思一寸灰!素还真一直以为,自己才是两人中陷得更深的那个,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曾经拥有什么、又辜负了什么。已然不是心痛可以形容,素还真觉得自己的骨髓里都在发疼,他第一次主动避开谈无欲的眼睛,再盯着双毫无情感的眼眸看下去,他简直要发狂失态了。
“师父为何反应这么大,”无忌搀着八趾麒麟往外走,他们被谈无欲以清修之名“请”了出去,“我看大师兄是真心诚意回来帮忙的。”
“你不知道,他们俩……唉!”八趾麒麟叹息道:“冤孽啊!”他回头看了眼木然随着他们走出小楼的素还真,突然转身正色道:“老大,你不知道老二这些年修的多苦。好不容易将成正果,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听我一句,别毁了他。”
素还真闻言一愣,从小到大八趾麒麟极少管他们的事,他知道徒弟胜过自己百倍,他不必去管、也管不了。可现在,八趾麒麟如此严肃的同他讲话,素还真知道,这话里不止是责令、更隐隐有恳求的意味。望着八趾麒麟衰颓苍老的脸,他怎忍心拂老人的面子?他怎能不听启蒙恩师的话?他明知道自己负师弟太多,明知道能留住他的机会几近于无,明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终究是梦幻泡影,可是,就是不甘心!他有千万种理由放弃他,为了谈无欲、为了八趾麒麟、为了天山半斗坪,可他放不下——他从没有放下过。素还真没有答八趾麒麟的话,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膝盖与石板相撞发出嘭地一声。
“你……混账!”八趾麒麟嘴里骂着,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你就不能成全他?”
“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素还真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定定地说:“谁来成全我们?”
八趾麒麟长叹一声,师徒俩一跪一站、相对无言。无忌侍立在八趾麒麟身后,他不敢受素还真的跪、斜斜站在一边,只觉得似是而非、一头雾水。
谈无欲在小楼上望着三人,好像是在看堆在院中的三块木头,全然无动于衷。
素还真在门内游走,现在的半斗坪已难寻往日的半点踪迹。他心绪纷乱,只顾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行到后山。素还真偶见山坳处设有一层法阵,正是谈无欲所擅“窃地补天”之术,他心内一动,悉心解了阵法、潜入阵内。
“竟是这里!”素还真目之所见,乃是一处热泉,蒸汽缭绕、宛如仙境,泉旁有一块大石,石头上提着一句诗:“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字迹秀逸潇洒、入石三分,看上去毫无刀削斧凿的刻痕,竟似是以手指直接在石上写成。素还真以手轻抚字迹,无限慨然,这字不是别人所书、正是他自己亲手所写。
那时,这热泉不过是普通的山泉,而这石头上,也是无字的……
第十四章 飞霜九转寒入骨,金锁三魂待来人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遍地无人扫……”素还真望着远处的山岚云雾,长而美的手指敲在紫竹阑干上,那笃笃的声响一会儿急、一会儿缓,显得心绪不宁。自他与谈无欲双修后,又过了半年。素还真暗自计算着,谈无欲的功体瓶颈至多在秋天便该到了,可他日日偷眼观察着师弟的境况,却未发现谈无欲半分异状。冬去春来、青帝再临,素还真忧心如焚,但思及二人初次双修的痛楚不甘,总也不好直接去问师弟。他二人自幼相伴,从来都是心意相通,何尝有过如此尴尬隔膜的时候?素还真心底深怨这双修之法揠苗助长,可偶一回想,又觉得别有一种蚀骨销魂的滋味儿。
这一日,谈无欲清晨便离了半斗坪,只说是去采药。素还真迟迟不见师弟归来,唯觉得眉心一阵阵发紧,他心中不安,便以梅花易数随占一卦:眼前有山,山者艮也;山上有云,云属水,泽也;上泽下艮,咸卦也。他略一侧头,见庭前的白玉兰新长了三个花苞,咸卦九三,带伤出行、定遭灾难。素还真双眉深锁、掐指再算,咸卦三爻变乃是萃卦,下坤上泽,水淹大地、危机四伏。他哪里还坐得住!素还真急忙下山去寻找谈无欲,可是天山山脉连绵、丘壑纵横,他又如何能知师弟在哪一处采芝寻药?他略一思忖,此时也顾不得玄门正法还是邪门术数,催动法咒祭起五鬼五方寻踪术,以自己的鲜血为引、号令五鬼前去找人。素还真焦急难耐、自觉一分一刻都是煎熬,便又以道术冲开耳脉,使得听觉分外敏锐,一时百里内各种声响纷至沓来,虎豹嘶吼有之、枭隼哭嚎有之、花开水流声有之,在这千万种声音里,蓦然传来一对樵人交谈的语声:“好生奇怪,我前几日上山时见这溪水早就化开了,怎么今日倒比数九寒天冻得还结实?”另一人又道:“可不是!我从后山过来,竟然看见瀑布整个儿冻住了,都是支棱着的冰凌子!”两人仍在奇哉怪哉的说个不停,猛地见眼前白影一闪,有人问道:“借问这山的水源在何处?”二樵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人指着身后道:“山顶有个水潭……”“多谢!”那白衣人倏忽来去,转瞬又消失了。两个樵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是花了眼。
素还真向山顶水潭急急而奔,一路上山景如同从初春退至严冬,新开的花树上落满寒霜,未绽的花蕾被封在冰滴中,犹似水晶雕成。越接近山顶,寒气愈重,常人行到这里、只怕连血都要冻凝了。素还真暗运功力、脚下不停,只见那山顶水潭已笼在一片雪霰雾气之中,空里流霜飞舞盘旋,似烟幕珠帘掩住水潭的影踪,正是谈无欲依“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二句所创的九转飞霜阵。素还真本该心安,可他感受不到布阵之人的半点气息,眉心跳得更加厉害、不祥之感萦绕不去。他等不及解阵径自以掌力震碎法阵,却见冰霰消散后,一池潭水尽皆冰封,他所思所念之人竟被冻在石潭中央!谈无欲闭目垂首,自肩以下被封在冰里,像一尊水月观音、白玉雕像,乌黑的发上落满了雪丸冰粒、好似一夕白首,卷而长的睫羽上也覆盖上一层飞霜,清绝诡艳至极,可他既无呼吸也无心音,竟似已气绝身亡。
“不……不!”素还真目眦欲裂,浑身气息乱走、热血往头上撞,一口鲜血直喷出来、落在冰面上嘶嘶地腾出水烟。他也顾不上去擦嘴角的血迹,只发狂般俯跪在冰面上,一手紧紧搂着谈无欲的肩,一手直接用手指去扣坚硬如铁的冰面,惊痛之下他连运功竟也忘了,血肉五指哪里撼得动坚冰?霎时甲裂指破、血流如注。十指连心、痛如针扎,素还真却恍若不觉,他把脸紧紧贴在谈无欲苍白冰冷的面颊上,呓语似的唤着:“师弟,师兄来找你了,快醒来和我回去……无欲,你应我啊……无欲,无欲……无欲!”可任他怎么叫,谈无欲就是没有反应,师弟再也不会应他、也再不会故作听不见的偏开头去。素还真顿时五内如绞,失魂落魄间,恍惚感到一阵鬼气森然,他双目赤红、极快的出手攫住鬼卒的脖子,恶狠狠地厉声斥道:“你敢拘他的魂!我打得你魂飞魄散、连鬼也做不成!”
“小的……小的不敢!”这鬼什么样的恶人没见过,却被素还真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噗通跪倒告饶,“素大人、素真人你好好看看,小的哪里是收魂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小的是您派出寻人的东方青面鬼啊……”那鬼见素还真浑浑噩噩、如坠云雾,忙接着又道:“尊师弟的三魂七魄好好地还在他身上,他用道门绝学金锁诀牢牢把魂定住,十二个时辰内谁也拘不走的!”素还真听闻此言,眼中忽现清明之色,自己一时心慌血涌、方寸大乱,竟险些误了大事。谈无欲哪有这么容易死?素还真心念急转,谈无欲所历所思已了然于胸:谈无欲功体属阴,他这数月来,便是借水导出体内寒气缓解功体瓶颈所带来的窒碍,可这毕竟不是一劳永逸之法,阴寒之气在他体内淤积不散,虽将反噬的日子推后、却更加重了反噬的强度。他今日运功导引寒气之时,反噬之力已流窜难制,阴寒之气汹涌而出将山中水脉瞬间冰冻、连他自己也封在潭中。谈无欲在千钧一发之际以金锁诀锁魂定魄,强行护住魂魄不散、形体不灭,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素还真摸着谈无欲雪凝冰雕般的脸,喃喃自语道:“你料定我会在十二个时辰里破了九转飞霜阵来寻你……”他心中既怨谈无欲这样自苦却不透露半句,又欢喜于师弟如此以性命相托,他使劲在谈无欲失了血色的唇上惩罚似的亲了亲,又道:“我定会救你,更要解开你的心结……”
素还真抖衣而起、湛然若神,沉声道:“五鬼听令!张开五方大阵守护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五鬼如蒙大赦、齐呼得令,向五方而去。素还真运足元功,元阳之气沛然四溢,一时山中冰雪消融、霜草返青,花树枝叶浸润、如蒙春雨,露滴轻响之声、潺潺流水、瀑布轰3" [霹雳日月]道士下山0 ">首页 5 页, 隆之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素还真脚下的寒潭也开始融化,冰面吱嘎一声离析开裂,素还真将谈无欲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搂,兀自运功不停。
二人浸在潭水中,谈无欲倚在素还真怀里,仍是冰冷僵硬、气息全无,素还真为他化去发上的冰霰,又一点点吻去他睫毛上的霜雪。谈无欲的牙关紧紧闭着,素还真捧着他的脸,耐心的反复吻着两瓣薄唇,用舌尖极温柔的舔弄师弟的唇齿,间或柔声念叨:“师弟,张开嘴,我要为你渡气……”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求生心切,谈无欲竟真的放松了牙关,让素还真口对口为他渡气。三口混元真气渡了过去,素还真见谈无欲面上已有血色,心音泛起、呼吸渐强,不由欣喜若狂,紧搂着师弟的腰身,无限缠绵的去亲吻他濡湿的鬓发。
素还真摩挲着谈无欲僵冷的身子运功不绝,只听谈无欲蓦地轻哼了一声,整个人发起抖来、无意识地向他怀里靠。“无欲……”素还真轻声叫他,谈无欲的意识却似仍未清醒,他冻得够呛,行事全然遵循本能。谈无欲伸手圈住素还真的脖子,把脸埋在师兄的肩膀上,身体密实的向热源贴近,无力地嗫嚅着说:“冷……”素还真如闻天音,哪里顾得损元过度、丹田如被火烧,再一次强催元功,直将一潭冰水烧得汩汩如沸。谈无欲的身子已然回暖,却还是昏沉不醒。素还真以真气沿着他体内七经八脉几番游走,探知乃是寒毒深入经脉,并非外力热源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