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把过去的誓言轻轻擦拭,隔着漫漫昭昭的时光,诉与故人听:“不会,只要是你,我就喜欢。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都喜欢。”
现在是,过去是,未来也是。
【接作话——
第184章 184只反派
刚刚回到这个时空的时候,顾矜霄曾逆着时间的河流, 从分别的那个地方开始, 把所有走过的路都重走一遍。
有时候心底也会生出一点小小妄念, 也许时间会跟随他行走的脚步而倒流,走回初遇的原点, 会突然发现那个人在等着他。
从太白之巅那个人把照影给他, 到三千雪岭无名天境的翡翠湖。
独自躺在船上看日升月落, 星辰漫天流转。
想起那个人曾念着,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掬一捧漫天星辰用术法永远留住那一刻,双手捧着送与他。
掌心的明月星辰还留着那一刻他们的倒影。
他看了很久, 红衣墨裳的人脸上清浅美好的笑容,墨色瞳眸蒙着薄薄的温暖, 当时夜风吹拂的恬然心动, 即便现在想起来胸口也微微温热。
现在看着才发现, 那个人温柔的眼眸深处有淡淡的清寂。
想起那个人连醉了以后黏人,都安安静静克制内敛,分明对他贪得无厌的渴望,却总是过分克制小心翼翼。
想起那个忘却一切, 与黑暗欲望融为一体的魔魅,无论是林幽篁时候, 还是麒麟山庄的钟磬时候, 都恣意坦诚得许多。
顾相知那样清冷无心的人, 他也能甜言蜜语的叫娘子撒娇。顾莫问那样阴郁危险,他也能恍若未闻,没骨头似得总要靠着挨着,闲来无事便要调戏两句。
即便死而复生回来,也自顾自赶着送一株夹竹桃。自顾自认定,那叫顾矜的镜魅一定暗恋追寻他很久很久,却不等对方表白,自己就上赶着承诺相许,热烈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才明白,钟磬是鹤酒卿忘却遗失的欲望,是九幽之下错误相逢伊始,就开始滋生出的执著。
埋在落花谷沸腾了三百年的剑炉里,埋在日复一日的红尘罪恶里,等着有一天与他相逢。
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顾矜霄,对他……那么坏。
走过无名天境的大榕树下,远方的雪岭上传来歌声。
依稀是,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耳边的风声里,仿佛有两个人若隐若现的声音——
“若是我们走散了,我该回去哪里找你?”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我还以为你会说,澜江码头看日出的地方。”
“夏日涨水,那里已经被湮没了。”
原来都已经湮没了啊,原来从那时候起就回不去了,只是当时他却浑然不觉。
雪岭上的歌声,唱着情歌的后半句,唱,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白发的方士轻轻扶着大榕树,闭着眼睛唇角带着淡淡的笑,静静的听了很久,就像是回到了从前。
从灞桥残雪,走到玉门黄沙胡杨林下的小筑,走过长安街上久别重逢的街头,去了那家流觞曲水的店。
临安的灵隐茶园小筑,西湖旁生着很多桂树的庭院,白帝城此时还是一片荒滩野水,桃花汛里果然找不见当初看日出的野渡口。
太白之巅倒还是依旧,过去与现在的主人却都不在。
纵使见了又如何,没有人看到他,他与他们本就不在一个时间。
却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起那个人说过的,如果走散了,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相约。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啊,是那个秋水在天清如月附近的道观废墟。
那时他去的时间刚刚好,正好看见过去的鹤仙人和过去的顾矜霄初遇。
一个清雅薄暖,一个阴郁凌厉,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的花都开了一地。
唯有隔着颠倒错乱的时间看着一切的白发方士,唇边笑容安静美好。
若是那个人也看着一切,笑起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然而,这里也没有那个人。
浑浑噩噩,如同枉死城里渐消渐散的亡灵,再也不知道可以走去哪里了。
毕竟,无论过去未来改变哪个,他的鹤酒卿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所谓。
走着走着,等一阵清风把他也吹散。
“阁下是何人?忽然出现在麒麟山庄。”
忽然之间,有人拉住了他。
顾矜霄怔了许久,才缓缓回头,垂眸看那只拉着他的手,慢慢顺着手去看说话的人。
这个,好像可以看到他,抓到他的人。
“我是谁,”忽然之间,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茫茫白雪掩映下若隐若现的花树飞羽,“时间太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林照月看着眼前这个怪人,温润风雅的面容一片冷静,波澜不惊,心里却颇为惊愕。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深不可测,明明极为可疑,应当警惕,可是被这人看着的时候,他非但无法生出一丝抗拒,反而觉得没有任何威胁,忍不住生出倚赖,坦诚所有不可说与人知晓的心事。
“先生。”林照月抓住那人的手没有放开,极力想要看清记住那人白发斗笠下的脸,却都像被茫茫风雪阻隔,只觉得那该是极为俊美的,冰雪一样莹白,介于苍白和脆弱之间。
“在下林照月,这里是奇林山庄。在下近来在招揽天下高手异士,共同协商重整武林秩序。先生可愿留下来,助照月一臂之力?”
白发方士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臂。
林照月顿了顿,缓缓松开手:“先生若是不愿,也可以在山庄小住几日,巴蜀风景多秀丽,或可观赏一二。”
那人没有回他,伸出黑色斗笠下的手指。那指骨修长纤薄如半透明的玉,轻轻落到林照月的肩上:“你能看到。”
是啊,这个人不但能看到他,还能触碰到他,甚至自己也可以触碰到这个人。
顾矜霄一时竟然不知是什么感觉,手指按到旁边的门墙上,竟然也没有凭白落空。
然而,他转身离开了那里之后,这短暂的出现就消失了。
后来才发现,只有在林照月旁边,他才是可以看到和被看到的。
顾矜霄想了很久,才想起,很久以前他似乎在林大小姐的残念引导下,在里世界穿过时空救了过去的林照月。只有这一点,可以和这种错综复杂的现状联系起来。
他也曾想过,在林照月和过去的故人在一起时现身,然而一旦有别人在时,就连林照月也看不见他。
在林照月眼里,却是这位神秘古怪的先生不告而别,来去匆匆。
彼时,林幽篁正和顾莫问势不可挡横扫半壁武林,而林照月已经设好局,只等林幽篁与他约定的结束之日。
顾矜霄在林照月身边待了很久,慢慢从另一个角度看清当年的人和事。
比如,林照月好像真的把那个人当做他姐姐的死而复生,甚至好像,真的以为他的姐姐,其实是哥哥。
清贵温雅总是矜持无暇的公子,在神秘的前辈面前,也会卸下所有冷静理智,满目倦怠苍白,淡淡说起他的过去,还有顾矜霄永远也不知道的心动。
原来,早在奇林山庄弹琴那十日,那个人就已经如他现在一样跟在林照月身边,遇见了他,也在倾听这琴音。这当初只是为了不显得治疗的琴音太强大,才弹了十日的琴音。
他总以为林照月对顾相知的执念,来得不知所起,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总以为,这个人从认识时候起,就已经是个满腹谋略,心智计谋无人能及的野心家,不曾在意过,清辉璧玉何以沉影有瑕。
即便是现在,也只是淡淡的了然,却有了一点不甚温热的怜悯和歉意。
“我不想消失,也不想我的心魔取代我,伤害我喜欢的人。可我赢不了他,我只是一个凡人。生而为人,竟是这样无可奈何,从生到死。连自己也战胜不了。”林照月清澈的眸光冷静从容却寂寥。
他对林照月说:“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既然有了属于自己心和灵魂,任何生灵就都只想活下去,而不会愿意成为谁。”
顾矜霄想起,钟磬曾告诉他,他有一小块残魂被林照月同化,虽然当时他被迫消失了,可是因为林照月保留的这一小块残魂,使他可以迅速再次重生,并且可以不再失去记忆。
顾矜霄说:“你不会死的。”
林照月的脸上却毫无希望。
“这样,我为你推衍一次命盘吧。”
那个人曾手把手教他的,却推衍不出他们的现在。
星斗运转,与天地灵气阴阳之力互生,星象倒影月下水波,出现层层画面。
看清的一瞬间,顾矜霄却随手打翻了,淡色嘴唇紧抿。
林照月问:“先生看到了什么?”
顾矜霄负手而立,掌心紧握,眉眼凌厉看他一眼,拂袖而去:“弄错了。”
命盘呈现的画面荒谬而不可思议,是未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只能是他心神不宁弄错了。
自那以后,顾矜霄连林照月也不见了。
直到林照月兵临三千雪岭,想要暗中左右天道流的局势,好在钟磬解开鬼剑封印的第一时间抢夺到,好当真扭转时空,让一切重新开始。
雪岭之下,黑白棋子交错,顾矜霄听到林照月对他说起与白薇的盟约,说到落花谷燕家密录上记载的,关于鬼剑可以回溯时间的秘密,一时怔然。
林照月和白薇自然是弄错了,误以为天道流的真鬼剑就是照影。
可是,却说对了。
照影开启的时候,一切的确重新开始了,因为过去的顾矜霄会遇到未来的顾矜霄,打开唯一一线希望的通道,而那个人选择回到过去,一切未曾开始之前。
顾矜霄忽然有些想知道,当那一天到来后,顾矜霄离开以后的世界,会如何?
那些他和鹤酒卿一起改变的过去,于此时此刻的世界而言,变成了何种样子?
至少在他和鹤酒卿的几百年里,从未出现过这些人。
也可能是出现过,只是他们都无暇在意。
心心念念着见到过去的自己,从前有好多话想叮咛自己,有很多遗憾要弥补,随着相见的日期越近,随着看到的过去越来越清晰,执念然而逐渐淡去。
改不改变过去,真的重要吗?
是从未遇见好,还是至少同行相伴过一生一世好?
如果顾矜霄真的选择改变九幽之下的相遇,那三百年前那个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人怎么办?雪夜里,还会有人醒来打开门保护他吗?
世间流浪的苦难少年时期,是不是只有颠沛流离满世恶意相伴左右?只剩下那只逐渐老去的仙鹤和荒野黎明暗淡的星光。
可是,至少那个人不会再消失了。
可是,至少有顾矜霄的那些年,那个人掌心的温度很暖,会开心的笑,会恣意的说好喜欢好喜欢,会对他说很多很多话,也会抱着他撒娇黏人……
至少,他可以有一次不那么孤单。
站在时空虚无的界限里,看着过去的自己,顾矜霄想起过去,终于明白了。
未来的顾矜霄出现在这里,一开始固然是为了那个疯狂的颠倒天地乾坤的计划,但到了那一刻,却只剩最后一点微弱的不甘。
那点微弱的不甘,也在对过去的顾矜霄那一推里,烟消云散。
他抚着过去的顾矜霄的眉眼,怜惜又羡慕,为他们永生永世的错失,为过去的顾矜霄很快与他的鹤酒卿的重逢。
他终于明白了,他此刻站在这里的意义,明白了记忆里那个白发方士看着他时候,在想什么。
他跋涉万里,独自走回这原点,只是想告诉顾矜霄,他所不知道的鹤酒卿。
告诉他,钟磬到底是谁。
鹤酒卿错了,以为钟磬才是死去的贺九,与人间至恶同化。
钟磬也错了,以为自己是个反派,只有鹤酒卿这样历经世间黑暗不改初心的人,才会在九幽荒野,放走那个少年。
“我要告诉你,”告诉过去的我,告诉顾矜霄知道,“钟磬是鹤酒卿对顾矜霄的爱。因为鹤酒卿背负了顾矜霄的命运,而产生。”
“鹤酒卿也好,钟磬也罢,都是为了与你相遇而存在于世的执念。”
无论多少次,只要这样想着便觉得心口微微跳动起来,那样的甜。
过去的顾矜霄仰头,寒潭一样的眼眸还留存有锐不可当的决绝,握着他的手说:“别消失,也别去改变什么,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走去你所在的未来。请你,再等等。”
白发的顾矜霄怔怔的看着他,被来自过去的拥抱融化,仿佛从一场恒久的冬眠里醒来,听过去的顾矜霄对他说:“再等等。”
就像即将死去消散的残魂,却被注入一缕生气,这执念又可以再残留很久。
也好,反正除了等待,也什么都不剩了。
看着那个人义无反顾跳下去,去往那个有鹤酒卿的未来,去往他此刻的未来。
顾矜霄站在这虚虚实实的记忆长河,看着长堤之下,汀洲小筑若有若无的灯火。
然后,在这梦境与虚幻的交界处,遇见一个小孩子。
笑容恬静温暖,给他一个拥抱,在耳边用一种怕被什么听到的声音,告诉他一个秘密:“我们的世界,不止有这一个世界,不论失去了什么,也许其实它都还好好的,只是在这个世界看上去不见了。”
他说:“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很重要的秘密。如果我说得再清楚些,就要被排斥出去了。”
他说:“我叫了林照月。”
顾矜霄的眼眸微微睁大。
林照月!林照月居然能出现在这里。唯一能看见他触到他的人,也是林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