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道上,容辰正从下面绕圈回来,迎面看到他的脸,呆愣在那里。
然而林照月却不停,看也没有看容辰一眼,很快轻功运起消失在月色里。
“二哥怎么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相知姐姐,你骂二哥了吗?”容辰半响回神,快步跑到顾矜霄面前来。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安惶惑,眼角无措的垂下,像凶狠小狼呜咽成湿漉漉的小狗的样子:“你别讨厌二哥,他好喜欢你的。二哥从小就害羞,喜欢什么从来也不说。他每天都看着月亮算离八月十五还有多久,我们三天前就到白帝城外的镇上了。他哪也不去,每天就望着这里。前段时间大小姐死了,二哥好久不笑。这几天来了白帝城笑容才有了。”
容辰吸吸鼻子,眼睛也有点红,像是忍不住要哭:“你别欺负二哥好不好?不然,我也好难受想哭。”
“我没有欺负他,我只是告诉他一个事实。”
容辰不知道怎么办,拉着顾矜霄的手慢慢松开,他吸了吸鼻子,脸上那稚气天真的一面慢慢不见了,面容的倔强坚定便显露出来。
他认真地说:“可你就是把二哥弄哭了。二哥只是喜欢你,这个时候相知姐姐只要笑着说一声,谢谢,这样就可以了。大家都会很高兴。”
顾矜霄眼中有些不解:“只说谢谢?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容辰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这样的。二哥说,他来这里只是要好好的告诉你一声,他很喜欢你。因为以前都没有机会,好好郑重地说一句。我也问他了,说了以后呢?二哥笑得好温柔,说这样就很好了。无论以后会如何,都再无遗憾。”
顾矜霄骤然失语,眉宇微锁。
容辰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你去追二哥好不好,就说你刚刚说错了,说谢谢他的喜欢。叫他别伤心,你不讨厌他。你哄哄他吧,求求你了。”
顾矜霄没有动,轻轻摇头:“他大概,以后都不想再看见顾相知了。”
“啊,为什么?二哥那么喜欢你。”
“因为林照月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无论是何境地,面对何人,林照月看上去都一派温润优雅,但这不代表他毫无棱角,恰恰相反,他骨子里反而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为的骄傲自矜。正因为骄傲,所以无需任何姿态去特意凌驾他人之上。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本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他还是籍籍无名不通武艺的奇林山庄少庄主时,就以沉疴病弱,轻声慢语的姿态,不动声色间,让那些武林高手信服听令于他。
他的脸上从未出现任何威严尖锐的神情,只有冷静和偶尔温雅的微笑。但当他说话的时候,即便是敌人,也会认真地去听完。这种天然的上位者气度,林书意就毫无半分。
所以,同样是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整个江湖上,却唯有林照月一人有那种独特的,人群中一眼便会叫人注意到的清贵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去追随听从。
而但凡这样骄傲的人,内心都有不能碰触的逆鳞和底线。
顾矜霄,恰恰碰了。
最终,容辰鼓着脸,像一只委屈负气又不忍发怒的小兽,后退着眼神湿漉漉地跑走了。
不知道,他最终能不能追上林照月。
吃饱的神龙懒洋洋地甩甩尾巴,尾巴化作忽隐忽现的戏参北斗,
“我没有这么想。”
顾矜霄神情沉静,淡淡地说:“想办喜事的想法。”
神龙僵硬不动:
它忘了,这位是林变态都亲自盖过章的同道之人呢。
顾矜霄沉默了。
鹤酒卿自然不会这么做,但倘若他这么说了,无论话里有多少漏洞,无论为什么这么说,都是主动划出一道深渊,用行动告诉自己,他不希望自己走过去。那顾矜霄,只能和林照月一样,不过去了。
神龙叹口气,如忧心忡忡的老母亲一般:
顾矜霄想了想:“以后不会了。”
这次,顾矜霄没理它,转身走入黑暗。
……
对林照月而言,曾经龙困浅滩,母亲早逝姐姐失踪,十四岁开始被林书意逼迫假装姐姐与燕双飞见面。无论是这件事,还是被同为男人的燕双飞纠缠爱慕,都是让他自我厌恶的逆鳞。
顾相知明知如此,却说她是男人。
不论这句话是真是假,他都无法再见这个人了。
如果这是假的,喜欢的人明知他无法接受什么,却这么说,是有多厌恶,才要彻底斩断他的念想?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就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像他站到了当初燕双飞的位置,只要一想到,他的喜欢在顾相知的心里,就如他当初那样的反感厌恶。心里的脓疮仿佛一次次被钝锈的刀尖割开。
林照月漫无目的在江边走着,背负着明月,走向他也不知道的去处。
但似乎连老天也在与他作对,无论走去哪里都换不来一点安宁。
河滩上一队人抱怨咒骂着:“什么白帝城,占了咱们的地盘,却看不起咱们,不要老大的投诚。这打家劫舍的事还不许再干,这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真是一群土匪恶霸。”
“嘿,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跟他一比,咱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了。你看看,前几日听说东边的那位于老大不信邪,偷偷下山去走了一票,天还没黑透,整个山头就被督宫的白虎卫给平了。”
“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和小白脸,下手却那么狠,听说满地的血,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白虎卫不会真吃人吧!”
“别说了,看那边一个落单的肥羊。我不信这么荒野的地方,白帝城还在搞庆典,咱们把人做了埋江里,他白帝城知道是我干的?”
“就是,老子的刀闲出毛了都。小子,算你倒霉运气不好。”
“下次投胎记得走夜路的时候,别特么穿得人五人六的,惹大爷不高兴。”
林照月从他们面前走过,视而不见,没有看一眼。
“嘿,这小白脸哭了,被我们吓得吗?”
林照月停下了脚步,像是才注意到有人,他侧首看着说话的那人,冷静地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们看见了,那就永远都保守秘密吧。”
霜白的月光洒在江岸雪白的芦花之上,仿佛白露坠在摇曳的风里。
在清美的芦花深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
白衣胜雪的贵公子,他的脸上有泪痕,却是笑着的,发出一阵阵低低的似悲似喜的笑声。似乎一边笑,一边温柔地念着诗。
他随手扔掉一只沾了血的芦花,涉水如履平地,背负着漫天霜月,向远处的芦花深处走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但他喜欢的人,不在水那一边,哪里都找不到了。
忽然,耳边听到飘渺的琴音,似曾相似。
林照月站在原地,闭着眼睛听了听,神情冷淡地向着琴音之处走去。
看到芦花浅出的江亭中,那个白衣青羽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魔尊大人好雅兴,心思也真是猜不透。给天下人下英雄帖,叫人以为是个什么鸿门宴,抱着准备后事的心来了,结果白帝城却是认真在做水龙庆典。若是他们知道,城主不露面却是对着荒野蒹葭弹琴。不知道是何感受?”
这话说得讽刺,说话人的声音却冷静淡漠,携着深秋才有的霜寒,平铺直叙而来。
江亭空间不大,容纳三五个人却足已。
林照月自行走进去,在另一处栏杆木椅上坐下,目光从顾莫问的脸上滑过,瞳孔轻颤微微一丝冷意,之后便毫不停留看向亭外远处的霜月芦花。
顾矜霄没有说话,依旧在弹奏那曲《玉人歌》。
林照月不看他,随着琴音神情的凄冷慢慢消散,但心上的孤寒,却无人知晓如何。
“你是不是知道,她会说什么,才答应今夜让我见她?”林照月低低地问。
顾矜霄一曲弹完,轻轻颌首:“是。”
林照月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冷静又轻薄:“是不是,你让她这么对我说的,不是她本意?”
顾矜霄淡淡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林照月一直笑一直笑,眼眸却如这临江芦花上映着霜白月色的露水,冷比澈更多。
忽然,他止住了笑声,静静地看着顾矜霄,像是看着无可匹敌,但终有一战的对手,平静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她哪里像男人?你以为我瞎吗?”
顾矜霄微微皱眉,很快就恢复沉静无波,他没有抬眸去看林照月,鸦羽一样的睫毛垂下浅浅的阴影。乌发眉睫的黑和皮肤的白,形成近乎旖旎的神秘俊美,连同危险阴翳的气感,都忽然削弱了几分令人畏惧的威仪。
这个角度看去,纵使眼尾的阴郁明显,面容依旧尊贵慑人。却因为这脆弱到近乎苍白的肤色,和沉静内敛的神情隐隐的禁欲,忽然形成一种晦暗的禁忌,叫人触目惊心。
“我没有骗你,也不想骗你。出祭山的时候,他出了点意外,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本来就是男人。你信也好,不信也随你。”
那张脸和顾相知最像的,是对男人而言略显精致秀美的唇。紧抿的时候唇线会很薄,自然的状态,就会让人想起蔷薇花。
林照月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这两个人这样像,为何他那么喜欢顾相知,无论她怎么对自己都舍不得怨恨一丁点,可是对顾莫问,却是每见一次,无法抑制的恨意就多一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山道时候,他和血魔并肩走过来,顾相知的眼里只有他。而他明明能杀了山道上的所有人,可以救却没有救林幽篁。
是啊,那时候,他一直把钟磬融合的林幽篁,当做完全的姐姐,林幽篁死了,他不能怪自己,也不能怪阿辰,他们都别无选择。而当时,林书意已经变成活尸了,钟磬的本体还没出现他面前,唯一能让他喘口气去怪的活人,只有顾莫问。
林照月恍然,原来那时候起,他的心里就已经开始埋下微小的嫉妒和怨恨了。
他看着面前的顾莫问,冷静得像是剥离了所有的血肉之躯的夜魅,笑着说:“那又怎么样?你就算赶走所有喜欢她的人,难道你就能和她在一起?需要我提醒你吗?你们连面都不能见。命数相克,动如参商。”
顾矜霄猛地抬眼看向他,不怒自威,凌厉冰冷,仿佛血刃贴颈而过。
林照月神情高雅温润,微笑淡淡,不慌不忙,冷静缓缓地问道:“魔尊大人是方士,应该比我懂,请问,参商相逢,是你会害死她,还是她会害死你?”
第101章 101只反派
林照月的反应, 顾矜霄始料未及。
绵里藏针的冷锐对抗之意,不能说是恶意仇视, 但也已经算得上是挑衅了。
林照月是个顾全大局,从不感情用事的温润君子, 越是危机的时刻就越是沉着冷静,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理智过头, 近乎无心无情,没有他自己。
但就是这样的人,恢复百年前的麒麟山庄旧称,果断率领整个林家基业投靠白帝城。
麒麟山庄与白帝城明面上的关系是友盟, 暗地里实际上, 麒麟山庄却是依附投靠白帝城的麾下一支势力。准确说,林照月见了顾莫问, 还要行礼尊称36" 反派都是我前男友[剑三]0 ">首页 38 页, 一句魔尊大人。
此刻,他却这样直面不客气的对顾莫问说话,就像是疯了。
顾矜霄目若寒潭, 定定地看着他, 纵使眉宇沉静, 也已不怒自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尾音极轻的声音, 磁性淡淡, 本是毫无情绪,却因为说话的是顾莫问, 叫人不由生出危险的压迫感, 又因这危险滋生一种独特的华丽。
林照月的笑容缓缓淡去, 如同天际因为夜色发白而淡去的月影。眸光依旧平静澄澈,却什么都看不透,空明些许寂寥。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地,静静地平视前方,无争无怨无悔。没有一丝棱角,也没有半分傲气,只有一夕大梦初醒,倦怠恹恹的无力。
温润冷静的声音,淡淡地说:“照月以下犯上,自当认罚。”
一路悄悄跟在,藏在亭子上的容辰,终于忍不住探身下来。
看到亭中的情景,他不由睁大眼睛:“顾莫问,你和二哥在做什么呀?二哥为什么跪下,他犯什么错了?”
容辰脸上露出一点纠结困惑,他对罚跪什么的,并不当一回事,只是好奇为什么二哥对顾莫问跪?顾莫问又不是父亲。
本来二哥跪了他当然也要跟着跪下的,可是想起麒麟大典那天夜里,二哥说不准他对任何人跪。
这真是太复杂了。
“二哥……”他不敢拉林照月,皱着眉去看顾莫问,“相知姐姐欺负二哥,阿辰没有办法,你要是欺负二哥,阿辰就不是你的好朋友了。不是好朋友,那我就要拔剑了。”
顾矜霄收了琴,谁也没有看一眼,向外走去,轻轻地说:“我没有欺负他。”
容辰不由跟着向外走了两步,却见雾霭濛濛的芦花里,那人的身影水墨一样淡去,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啊,怎么这就走了。他只是说说,没有真的要和顾莫问打架啊。
容辰回转过去,边走边回头望望顾莫问不见的方向,摸不着头脑地回到亭子里。
见林照月还平静端正地单膝跪地,没有任何卑微,也没有任何恭敬。神情冷静,眸如墨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拉着林照月的胳膊起来,声音闷闷的认真:“二哥别伤心,相知姐姐说她不讨厌你的。她说错话了,自己不知道,一定是因为她一直一个人,没有人陪她说话。你别生她的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