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多了,不用在意。”他淡淡地说。
鹤酒卿又怎么能不在意:“之前不是说换相知小友来查书堂吗?”
“此一时,彼一时。”
鹤酒卿忍不住笑了笑:“莫非相知小友也对这香味过敏?”
这次,顾矜霄没有说话。
鹤酒卿叹息一声,清冽好听的声音温柔暖意:“你这样可查不了什么,我替你去问问。”
顾矜霄拉住他的手,顿了顿:“不用急,我已经想到办法了。静观其变。”
鹤酒卿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无奈还是包容,他笑了笑,轻声道:“微生浩然此事,无论如何发展,都无法善了。便是让沐君侯入局去查,对着事实又能查出什么来?”
“他在这太吵了,给他找点事做。”
顾矜霄瞳眸的颜色很深,这样略显几分柔和抬眼看人,那清冷的墨色有一种极为动人的潋滟。世上任何一种宝物也无法比得上万一。
可惜,隔着白纱终不能看清。
鹤酒卿唇角笑容缓缓扬起,静静地没有言语。
他这样笑着不说话的时候,格外得清静出尘,让顾矜霄想到皎洁的月光凝着草叶白露。
那张脸上,最好看的是漾着淡淡笑意的唇。唇色干净浅淡,看上去又甜又凉,适合将唇附上去亲吻。
顾矜霄微微抬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鹤酒卿俯身,额头抵上他的,顾矜霄微微睁大眼睛,又慢慢闭上,不看不动。
近在咫尺,是带着清冽甘甜酒意的气息,暖意温柔的声音略微忧虑不忍。
“还是没有异常,很难受吗?”
没有难受,顾矜霄想。这春酒的淡淡清甜,就足已驱散所有其他。
……
沐君侯很容易就找到雪竹书院的人,或者说,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是闻名天下的沐君侯?”那儒雅的学者并无愠色,矜持地颌首,“在下乃是书院山长,亦是微生兄安排接掌书堂之人。我知你来所为何事,请跟我来。”
沐君侯追问:“阁下既然也是书堂之人,定当知晓,微生浩然绝无杀淼千水先生的动机。”
那人很是平和:“君侯在堂上所言,我等皆已知晓。其实君侯错了,不止雪竹书院有人知道微生浩然替代淼千水,此事于整个书堂,都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继而皱眉:“既是如此,为何你们无人替他作证?”
那山长依旧沉稳平静,叹息一声:“作证又如何,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山长带沐君侯见的人,正是一位医者装扮的少女。
这少女一身缟素,头戴白花,不施脂粉,眼睛似有哭过的红痕。
那山长再度叹息一声,别开眼:“这位是沐君侯,你把当日所见,再讲述一遍与他听。”
少女咬着唇,尽量克制情绪,不带任何主观情感判断说完:“奴家名叫素心。那日是八月十一,更漏是寅时刚过不久,我忽而觉醒,听到外面有细碎声,以为是盗匪不敢声张,便隔窗细看。只见微生浩然穿着白色衾衣,半身被血染红,手握一柄寒剑。在他面前倒下的人,正是昨夜在过五十六岁寿宴的淼先生。先生身上的衣袍,还是我亲手缝制,昨夜才上的身,怎么会认不出来?”
她欠身一礼,眉目隐有凄色和悲愤:“我知道君侯在想什么,若不是此事乃我亲眼所见,我也要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了他。微生浩然从前与我亦是兄妹相待,淼先生待我与他皆视如己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那天是一场噩梦。我请君侯带我入狱,我想亲自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淼先生?到底是为什么?”
沐君侯脸上一片震惊,他艰难地说:“当时院中只有他二人?你确定看到,那剑是微生浩然刺进去的?”
少女咬唇摇头:“我看见的便是如此,当时院中悄然安静,再无别人。之后,微生浩然在松树下挖了深坑,将先生弃尸,连同身上血衣一同掩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再信任何人,只等到他不在的时候,一鼓作气去报官。”
山长深深叹息一声,无力地摆摆手:“素心姑娘,你没有做错,此事无人怪你。事情便是如此了,究竟是为何杀人,还有何可问?君侯便就此作罢吧。”
沐君侯没有点头,他脸上的神情在震惊茫然后,反而越发坚定:“素心姑娘,我带你一同去见微生浩然,我也想亲耳听他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
狱中的微生浩然,神情怡然,除了一身囚服,与以往并无任何分别。不,他眉宇的神彩甚至更为平和。那股子仿佛随时在怀疑嘲弄着什么的冷眼不信,不知何时变得淡然。
沐君侯隔着栅栏久久不语,缓步走上前去。
微生浩然笑了下,狐狸眼故作嫌弃:“怎么?见我好吃好喝,并无惨淡,君侯好像很失望啊。”
“微生你……唉,我仍是不信。你到底有何苦衷?”
微生浩然脸上的笑意淡去无痕,目光却无闪躲,平静认真地看着沐君侯:“你虽然蠢是蠢了点,倒的确是个好人。只是,莫要再管我了。”
“为什么?我们是朋友,自小认识的交情,若是我在这里面,你难道能袖手旁观?”
微生浩然微笑平静,一眨不眨:“啊,我能。”
第104章 104只反派
微生浩然的话让沐君侯哑口无言, 好半天气得翻个白眼。
都这种时候了,这狐狸都不忘在口舌上赢过他。
“好好好, 便算我活该自作多情。可沐某自认一双眼睛,从未看错过人。”此时此地不是怄气的时候,沐君侯正色道, “你只告诉我一句实话, 淼千水先生之死, 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
微生浩然极浅的轻笑了下, 狐狸眼平静地眨了眨,像深秋雨后安静空荡的庭院,没有任何枝叶:“可惜, 并没有隐情。老师的确是我亲手所杀。”
沐君侯的心沉了下来,他从未见过微生浩然这样消沉放任的样子,但这样的神情他却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 那是自知有罪,却仍旧做下无可挽回之事, 等待被审判的表情。
“为什么?”
这短暂的静谧中, 一声压抑不住的悲愤质问响起,却不是出自沐君侯。
身后的黑暗里,缓慢走来一个一身缟素的少女,泪流满面,难掩怨恨, 她伤心地看着监牢里的微生浩然。
“你承认了, 你居然真的承认了?可是为什么啊, 名利就有那么重要吗?微生哥哥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先生?他待你那么好,自小收养你在身边,亲如父子。”
少女泣不成声,掩面不断地哭着,几乎快要站不稳:“你告诉我啊,你是不是一时糊涂,你有没有后悔过?你的心为什么那么狠?这几天我一直做恶梦,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是我看见?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别人冤枉的你……”
微生浩然只在刚看到她的瞬间略有错愕,随后便只有平静。
天窗一小束光落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任是谁都能看得出,这个人的身上没有丝毫悔愧。安宁平静得像是古刹坐禅的苦修士。
他轻轻地说:“回去吧,就当是做了一个噩梦,从未认识我。”
素心的哭声终于引来狱卒,沐君侯一时也心乱如麻毫无头绪,只得先带着素心离开。
在他们走后不久,牢房深处走来一个身穿锦衣,腰佩宝刀的男人。
那人嗓音阴柔,有一股洛阳都城的口音,不紧不慢却居高临下:“微生浩然,你可想清楚了,那位大人看中你,起了惜才之心。若他要救你,洗清你的罪名,也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就像十年前你的老师一样。只要你点头。”
微生浩然狐狸眼斜睨,勾出一抹嘲弄讥诮:“不敢不敢,在下连恩师都能一剑杀了,那位大人心大敢用在下,在下还怕自己把持不住呢。”
“你!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人也不很愠怒,拂袖离去,冷冷地留下一句,“明日押解你去洛阳,到了大理寺的死牢,一切可就回不了头了。”
微生浩然平静漠然:“哦,在下向来惜命胆小,走夜路从不回头,就怕看到一张鬼脸。”
那人也并未多言,冷哼一声再没有停留。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懊恼嘀咕道:“失策,忘了让那姓沐的送一壶好酒来,就放他走了。”
江南秋来寒雨潇潇。
沐君侯将哭得快晕厥的素心送回她的医馆,思来想去,又回到顾矜霄他们住的西湖别院。
进门不久就看到,一个人撑着七十二骨的紫竹伞,自桂花寒雨之中走来。
纵使伞沿遮了眉眼,只露出的精致的下巴和薄唇,单是那裹挟着深秋寒意的气感,就足已叫人远远认出来。
毕竟,再也没有人把本是白衣青羽的翩然名士,穿成那样尊贵危险的威仪。仿佛自异世界而来的神灵,周遭的一切美好都无动于衷,目下无尘,心无旁骛。没有什么能打动他,好叫他看上一眼。
“顾,顾城主。”沐君侯回过神来,“你要出门吗?怎么不见鹤先生?”
伞上面的符咒隔绝了空气里侵略性的香味,顾矜霄的唇色便稍稍有了些颜色。
“他邀我游湖,大约是先去准备东西了。”顾矜霄经过他身边,停下脚步,“你找他有事?”
沐君侯眉宇紧锁,略有迟疑,却是一言难尽。
顾矜霄朝他伸出手,一道淡光之后,一把淡黄色的罗伞出现在掌心。
沐君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自己一身的雨水,虽然雨不大,到底沾染几许狼狈。他伸手接过伞,苦笑道:“多谢城主。让你见笑了。”
“见过微生浩然了。”
沐君侯沉沉点头:“他承认淼千水是他杀的。看上去不像是作伪,可我还是觉得……”
顾矜霄眸光沉静深远:“证人怎么说?”
沐君侯回忆了一下,将素心的话条理分明的陈述了一遍。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妥,可却无处着手。从前和微生一起,虽然每次见面免不了互相揶揄打趣,但他脑子生得好,有什么复杂不懂的事我只需要问他便好。如今却不知道问谁?”
顾矜霄并无情绪,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寅时初,还有一个时辰才有鸡鸣,三个人却都醒了。行凶杀人的微生浩然穿着衾衣,仓促醒来出门杀人。被杀的淼千水却穿着昨夜的新衣,仿佛一夜未睡。有趣。”
沐君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他一直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的点在哪里。
以微生浩然多智近妖的脑子,想杀一个人哪里会像个出卖气力的莽夫?他那种懒人,只怕挖坑都嫌累死他,最多略施小计,让别人替他动手,借刀杀人。
顾矜霄却已经略过他向外走去:“要查,就一寸寸排查过去,什么都不要信,不要听。”
……
微生浩然入狱,沐君侯搁置不用二十多年的脑子,终于有了启封的一天。
他拉上素心,带着他认识的仵作朋友,立刻赶往案发时淼千水隐居的松庐。
素心不情愿地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还要查?我不想再回忆那一幕了。”
沐君侯神情冷峻:“你可以不管,但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自己确认一遍。带你来,只是为了做个见证。”
素心无法,只得咬唇冷眼看着。
沐君侯看着那瘦小寡言的仵作:“老三,麻烦你了。事了之后,请你喝鹤仙人的酒。”
叫老三的仵作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耷拉的眼皮撩起一些:“三坛。”
沐君侯眼都不眨:“若是能查明真相,三十坛我也替你去拼一把。”
老三冷笑一声,鹤仙人的酒自己有没有三十坛都是个问题,听他在这吹。
他没说话,抽完了之后,烟锅对着脚底板叩了叩,装进他的布袋里。手脚都套了东西,这才拿出瓶瓶罐罐,开始侦查起来。
先是案发的庭院,也就是素心的窗外。
随着刺鼻的液体洒在地面上,不久,地上出现了奇怪的痕迹。
素心本来扭头不看,不知不觉也凑了过来,咬唇蹙眉。
地上的痕迹正是一滩血迹,当初微生浩然一剑杀死淼千水留下的痕迹。
沐君侯眨了眨眼,深呼吸一口气:“老三,我记得你可以显露十日以内的脚印。”
然而,别说时日已久,当初这现场可也是来了不少官府之人的,哪里还能看清?
叫老三的仵作却不吭声,依旧埋头细致的干活,不久,一串串脚印的痕迹出现在地上。
沐君侯是习武之人,在这些凌乱的脚印痕迹中,很快找到两个特别的目标,但再多却也看不出来了。
纵使没有这些官府之人来过,当初微生浩然拖曳尸体行走,必然也损毁了所有痕迹。
素心虽然明明亲眼所见,知道没有第三人,到底也抱着希望,此刻一见这杂乱无章的脚印,也失望不已。
只有仵作老三面无表情,依旧在扩大脚印显露的范围。
沐君侯睁大眼睛,耐下心一寸寸认真地丈量,妄图从这些残旧的痕迹中找出来,当日微生浩然的轨迹,他都做了什么,在想什么。
忽然,沐君侯的神情一凝,眼睛睁大一些:“老三,这里的脚印,这个方向……”
老三早在他开口,就已经埋头朝这个方向小心前行。
松庐里,除了案发现场和埋尸松树下来过许多人,其他地方却少有人走动。
这次,脚印延续的地方就清晰多了,更幸运的是,只有单向一行两个人,但脚印来处的方向却格外奇怪。
沐君侯转头看向素心:“素心姑娘,这松庐里平常有几个人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