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问君
顾惜朝掀帘下车,进了风雨楼。
他还是进见皇帝时的那一身吉服。
看见他的杂役与子弟兵,均是神色复杂。
甜水巷一役后,楼内的弟子都已经知道这位足智多谋的青衣顾公子,就是那年千里追杀代楼主戚少商的奸相女婿顾惜朝。
顾惜朝此时并没有心情管其他人的脸色。
被收押在内廷时,他不敢睡觉,也几乎不敢饮食,他极其警惕地感受一切风吹草动。他明白让一个人消失是多么简单的事。蔡京的党羽想要他的命,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下一刻是不是会拿出更多不利的证据。想要扑杀蔡京的人也想要他的命,他们确信活人都是可以被收买的,然而死人不能,一个活人也许可以扭转局势,但一个死人不能。
他不怕死,但是他此刻必须活着。
他默默地坐在黑暗里,一遍一遍想起陈念珠在回春堂对他交代的计划一步一步,再三强调。
“阿岑,我会与你以命相拼。你也要穷尽所学来杀我。如若不然必定功亏一篑。”
“阿岑,我的家人已经故去了,我没有办法改变什么,我这一生也被仇恨侵蚀。身后哀荣,我并不在意。但我托付戚楼主,倾其之力抗击奸党,尽力不让我的事情被重复。若来日我们拔除了蔡京,蔡京之后依旧有无数奸佞。我只请戚楼主万万不要放弃。”
“阿岑,以你的品性,定会笑我迂腐。我并不要求你,我只是请求你。倘若你能念在大哥今日所求,尽力相助戚楼主,我也不枉此生了。”
好几次当他困到极点时,他也会想起当他们走出回春堂的时候他与戚少商走在最后,戚少商突然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就那么一下,短暂的好像一个错觉。
但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他想说没有说的一句话。
“活着回来。”
温有芽连忙跑来说:“公子,你可回来了。”顾惜朝“嗯”了一声,向留白轩走去。温有芽跟在他身边不停道:“公子你这衣服倒是真华丽,真衬你。呀,公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顾惜朝只觉得整个脑子都如同泡在水中一般,隐隐约约感受得到别人的言语,但却已经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快步向留白轩走去。
一进留白轩便除下了吉服,换回了旧日布衣。温有芽为他取来水与饭食,他仅仅喝了一点水便豁然起身出了门,直奔黄楼。
戚少商走进石室的时候顾惜朝正立于其中,盯着陈念珠留下一本笔记发呆。
等到戚少商走到他身边他后他才回神来。
戚少商道:“皇帝不许陈先生下葬,我先前去拜见过无情,陈先生的尸体而今停在刑部,六扇门也无能为力。我们只得择一地为他立一处衣冠冢了。”
顾惜朝点头“嗯”了一声,却突然问道:“大当家的,我仔细想了想,我当年是当了我的长命锁为大哥买药,可我并不曾对他提起过这件事。他也不应该注意到区区一个长命锁。能够注意到的只怕只有白楼的资料?”
戚少商看他一眼,低头道:“你不必担心。你的资料只有军师与我看过,我已经毁了。”
顾惜朝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说:“我并不担心。我是婊子的私生子这件事难道知道的人少吗?你毁得掉白楼的资料,毁得掉户部的吗?毁得掉有桥集团的吗?毁得掉六分半堂的吗?大当家的,其实那个长命锁是你找回来的吧?”
戚少商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肩膀道:“我已经跟军师商议过了,待蔡京的惩处一下来便进你为堂主,蔡心空治下的子弟兵均交给你指挥。”
顾惜朝无力地摇头道:“你刚刚说是去拜见无情,其实去拜见的是神侯吧?神侯必定没有见你。你这一去,是谈判更是请罪。你先前告诉六扇门的计划是什么?陈念珠与人假装行刺,由陈念珠倒戈一击,指认蔡京而后从容自刎?你们却擅自把我拉进来,神侯府的人一定是大大的没想到吧?你派一个曾经逼宫的人做这最重要的一步,难道六扇门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况且你这样无异于昭告所有人,你忘记了逆水寒一案中所有的仇恨。那么,碎云渊,小雷门,神威镖局,连云寨会怎么待你?”
说完他偏头思索了一会道:“其实这样也不差。戚楼主这一局赢得太漂亮,即摆明态度告诉诸葛小花,绝对不会白白受他摆布,又与碎云渊,小雷门,神威镖局,连云寨划清关系,壮士断腕。让他暂时不至于忌惮与你。也保得来日,你戚大当家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至于再连累你这一干好友。这一步是极其漂亮的。”
戚少商如同被刺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些震惊,有些无奈。
顾惜朝突然又笑了起来,“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讨厌你看着我。如果在旗亭酒肆你少看我几眼,也许我已经杀了你和晚晴双宿双飞了!”
晚晴……他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别处,以避开戚少商的眼神。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疯子,还不快跑!”
有……多久没有想起晚晴了?
戚少商突然开口道:“够了。”
“够了。”他说。
说着那双握住他肩膀的手更加用力,把他整个人都压制在墙上。
他的目光忧郁地让他难以承受,让他除了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假装这目光并不存在以外毫无办法。
“顾惜朝。”他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我没有骗过你。从没有。你心里如何待我,我其实便是如何待你。”
他勾着嘴唇毫麻木地笑道:“我如何待你?明知你不可能叛国,还是要捅你一刀,杀你兄弟毁你基业?”
他凑得更近了些。
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他无法承受与人如此亲密,身体瞬间僵死,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立了起来。
“铁手带你离京之前,有些事要处理。他没有办法,只能托我看着你。你那时正在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我都听见了,你说……”
他的鹰眼豁然睁开,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死命地盯着他,近乎哀求地说:“别说了。求你。”
戚少商叹了口气,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眼睛垂得更低。
“我想留下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做不到。我过不去我心里的那一关。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哪怕只有一小个,我一定不会放开。”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时间久了,我就会完全忘记你。”
“是的,我怨恨铁手。他就那样带你走,让我以为我此生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你……”
他说着已经渐渐凑近他,最后几个字几乎贴着他的唇角说出。
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在他贴上他唇角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拒绝,但是头不由自住地偏向了一旁。
身上突然松懈了下来,戚少商已经松开了他。
顾惜朝睁开眼睛看着他。
名满江湖的风流侠士九现神龙,他的爱念一面旋起旋灭,多年以来红颜无数,虽得息大娘,少有地一往情深,不消不灭,最终也是任由她嫁作了他人妇。
感情上,他多情,却又自省。
他不喜欢让人拒绝。他甚至不予人机会拒绝。
适才顾惜朝所说的所有伤人的,愤怒的,有意的,无心的话竟然都不比他这一轻轻地偏头伤他。
这是他一生中压抑的最深的,最压抑不住的一段感情。
他用了大段大段的时间来抵抗,来思考,来困惑,最终带着所有希望与勇气向前倾了这一步。
但他却悄无声息地偏过头去。
顾惜朝看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震惊又困惑。
他突然长叹了一声。
罢,罢,罢。
你若无情,我便休。
他转过头,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而后转身出了石室。
他走的很快,几乎是逃了出去。
所以他并不知道,他转身之后顾惜朝缓缓沿着墙壁蹲了下来,把头悄无声息地磕在膝盖上。如同他少年时最常做的那件事。
“你很惆怅。”李师师一双明眸停驻在白衣人身上。
白衣人握着酒杯,又饮下一杯,“有点。”
李师师柔柔地笑着坐在他身边,这一笑上倾天子,下倾众生,“为情所困?”
“算是吧。”
李师师很好奇,每一个人都会忍不住好奇。好奇之余又有些感伤。虽然她流连于无数男子之间,有情似无情,无情又多情。但是,每每她发现自己并未那个唯一之时,又忍不住不失落。因而她托着香腮,眼中含情又含怨,“息红泪已经出嫁多时,何人又能伤你至此?”
戚少商不答,看着她问,“人在生死之间还念念不忘的人,是何人?”
李师师叹道:“你在生生死死之间走了多少回?我可不懂。”
戚少商似乎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总以为,生死之间我想起的总该是大娘。回头一看却发现都是另一人。”
李师师好奇心更甚,眼中情更浓怨更深地说:“那么,你就说说那一人吧。”
戚少商却摇头,“没什么好说的。生死之间他全心全意竟都是我,可有生之时他连我看看他都不愿。我总以为他待我与我待他的心意是一样的。”
李师师一双眼睛伤感得如同已经逢春的冰雪,她终究留不住他旋起即灭的爱恋,他的心意全被他言语中那人的万里飞雪牢牢冻住。她只得伤感一笑道:“万花之中的一朵,纵使是再美,再灿烂,赏花之人待她又怎能如她待那唯一一个赏花人。生死之间不过一刹情动。人生一世,有情,自然在朝朝暮暮,若是不得不能,便也罢了。不得之痛,总好过失去。”
戚少商抬头看他,眼中有片刻惊疑,而后又转过脸道:“那个人性情刚烈激越,患得患失止步不前,从不是他。况且,我和他之间,并非你想的那样。我身边没有再如他的人,一个都没有。”
李师师起身,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月色,轻启朱唇,“人若是对着自己迷了情,痴了心的东西,无论处境或是性情,都不过是求而不得得而由恐的可怜人罢了。”
第19章 清浊
诸葛小花在病榻上挥挥手道:“老臣已经尽力彻查,所有结果均已承交圣上。圣上自有明断。老臣以为凭皇上和相爷的交情,一点小误会算什么?罢了罢了,回头就过去了,怎容我这旁人置喙。”
来人犹想再说,却见无情正乘着轮椅而来,恭敬客气道:“有劳大人了。”
来人只得讪讪然一拜退下。
那钦差刚走,院中快步走进一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舒无戏。
舒无戏进来便不悦道:“以先生的内力修为,可会被这普通伤风所累?”
诸葛小花黯然一叹道:“人老如灯枯,生死终有时。”
舒无戏却根本没有听进去,仅仅是皱眉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候得如此良机、铲除蔡京那恶贼,怎么先生何必称病龟缩于此,留那恶贼有翻身之机?”
诸葛小花叹道:“若在场各大人都一致力保蔡京性命,圣上眼见蔡京势力坐大,反而会动剪除之念。但大家都说此人要杀,圣上一旦气平,就越发保住此人。人皆曰可杀,他保其命,日后蔡京就更加为他效死忠心了。”
舒无戏问:“先生认为圣上最后如何判决蔡京呢?”
诸葛沉吟半响,“大家都说杀他,只怕圣上必不诛之;当时我并未置词,圣上不见得就如此从轻发落。依我看,圣上的裁夺处置,必在这两者之间。”
舒无戏都嗒然失语。
果然,赵佶一再延搁,顾念旧情,久久未处分蔡京,一股心火,早已消了六八分,加上术士林灵素、方士王仔昔、东南王朱媚等人,因为各有利害关系,都纷纷出面,为蔡京圆说好话。
赵佶本就察自蔡京遭闲置后,许多穷侈极奢的乐趣顿为之减,若真为此误杀了此贤臣,只怕日后后悔不及。加上蔡京一去,政务频烦,谏言不绝,闻之心乱,他份外感觉到蔡京在位时替他“挡驾”奏谏的各种好处。
于是,半月后,他再召诸葛小花。诸葛小花心知圣意已决,也不便再推脱,遂入宫见驾。几言几语之间,赵佶已经亮明了态度——贬其职,罚其俸,但相位由其长子暂代。诸葛小花并未多言,仅仅表示若蔡氏一族日后再有结党营私广纳门人之举必定得有所弹压之意,捎带再赞皇帝英明宽厚。正当赵佶准备着其退下之前,诸葛小花又突然道:“倒是当年京师三大武林帮会势力:迷天盟,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同存互抗之时,京畿一路,极少有叛逆犯上,江湖好汉,亦多相安无事,比近日可安定平静得多了。”
赵佶也给引出了兴味来,“现在这三大势力如何了?何致近日逆反丛生?”
诸葛道:“迷天盟,势力已然薄弱。六分半堂的人马已经为蔡京所收买招揽,金风细雨楼虽任然控制着一方势力,但最近几经变故,原楼主又已让蔡相逼离京师,所以才致京里群龙无首,祸乱频生。”
赵佶道:“这样说来,京里江湖势力,岂非尽为蔡京纵控?不如尽皆铲除,一劳永逸如何?”
诸葛一听忙道:“武林势力,源自江湖,江湖人物,来自民间市井,这层层绵密关系,是除之不尽,禁之不绝,拔之不去的。若严令革尽,可能迫使这些武功高强的敢死之士,造反结怨,虽皇上英明神武,大局可持,但如此诚然不美,可免则免。”
这番活赵佶倒很听得进去,便急着问:“先生高见如何?是否可招安为朕4" [戚顾古代]成痴0 ">首页 6 页, 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