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暗,血气上涌,有一种爆破皮肤的灼热感——竟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倦收天呼吸一顿,心下暗惊,似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愤恨难平——告诫自己冷静,不可冲动,却是一分一毫都压抑不住!
怎会如此!
不自觉手握上名剑,紧握之下,竟愈加愤恨——眼前历历皆是师友同修死不瞑目的恨与冤,掌中是名剑不可轻辱的荣耀——北芳秀之名岂容尔等宵小手段践踏辱之!
怒目,转身,夺门而去!
自古恩比仇难偿。
仇是苦,恩亦是苦,世路一场大梦,去留俱是为难。
原无乡跟在灵犀指瑕身后于林间飞驰,木叶飘飞,时光错身。
在立云坪悠长的修行岁月里,倦收天曾不经意地问起过原无乡的身世。时日久远,前尘茫茫,适时年幼,能记清的并不太多,关于双亲与故乡的记忆远在百年之外,过去便过去了,当时只道师门恩深难偿,道真便是吾家。
若非道真,何来双秀?幸与不幸,都须担当。
过去便过去了,该来的仍然会来。
抱朴子被护送回到了南宗,却并未在寝房多作休息,服了些固本培元的金丹,片刻调息之后,便令弟子将之送到真则大殿之上,又强行屏退了众人。
巍峨华宇,道真之始。
抱朴子手抚紫檀木道尊之位,趺坐其上。吾自知并非上智之人,亦非武学奇才,而这个位置,究竟牺牲了多少方才取得,又牺牲了多少方能保全?自古江山不易,人主难求。当年吾为师命放弃所有,吾不曾悔。可叹天命不公,予之而不能全之!毁吾一生心血者,过去是葛仙川,现在是汝之门徒——孰可再忍!
一掌,无力而绵软,连案头的玉盏都击之不碎,纵有再多怨气,亦已使不出一星半点的劲力——可恼可恨矣!
门外是熟悉的脚步声起,原无乡与灵犀指瑕相偕快步上殿。
灵犀指瑕急忙上前,伸手将抱朴子扶正,欲探伤势。
抱朴子却摆手制止道:“不忙,仍压抑得住。灵犀,你且退一旁,原无乡——”
原无乡忙上前,俯身道:“弟子在!”
抱朴子垂眸凝视爱徒,良久无言。
虽自小在身边长大,却因种种原因故意疏远,严苛对待,直待其方及弱冠,学艺终有些小成,正自欣慰。不料,因缘际会之下,远去立云坪修行,待一甲子过去,终盼得归来,却又——两片空空的衣袖刺痛了眼与心——哈,天运若公,问何时怜吾南宗!
久久开不得口,心绪激荡之下,牵动伤情,猛咳了几声,缓了口气,方道:“经此一役,吾功体尽废,实难久任南宗掌教之位。原无乡,吾令汝即日接掌银骠玄解,三日后以银骠玄解持有者身份,受封银骠当家,继任南宗,不得悔改!”
难料的局面,却又是意想之中的要求。
灵犀指瑕掩面而泣,又喜又悲,一时难抑。
原无乡心头纷乱如麻,仅仅一日,何以至此!本以为无论如何,只要吾不入局,便局不成局,但如今局势竟能走到了这种地步——应与不应皆是两难,或者说,自己已没有了不应的机会——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最终,竟皆自成局。
抱朴子并无多少耐性,沉声道:“汝还要考虑多久?”
原无乡开口道:“师尊,我——”
抱朴子厉声打断道:“原无乡!汝之责任从百年前吾相救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汝即是银骠玄解,对立北宗是汝之天命!从未告知于汝是怕过早以恩威相逼毁了汝修行之本。今时今日,也许真是吾错了,不该放任汝一甲子的光阴虚耗,但恨此时此刻悔悟太迟!”一阵急喘,已面如金纸。
灵犀指瑕听闻之下,震惊当场,捂着嘴,瞪大眼睛,开不得口。
原无乡只觉心往下沉,久远前的真相即将被一一揭示,为何此时自己却什么也不想知晓。
好友,你知道了吗——原无乡是南宗悉心培养用来对付北宗的武器,我是银骠玄解,对立于名剑金锋的银骠玄解。
历历过往,种种猜测,最终难信,竟连初见亦是一场阴谋。
久久的沉默。
灵犀指瑕看了看原无乡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颤声道:“师兄——”
原无乡抬眸,竭力平静地开口道:“师尊伤体要紧,须得速速静养,继承之事过些时日再论不迟,弟子这就去请慈郎前辈观示伤情——”
抱朴子豁然抬头,盯着原无乡,忽地一把抓住他空空的袖袂,死死攥在掌中,沉喝道:“汝之手臂还痛吗?”
原无乡一怔,不明其意:“弟子臂伤已无大碍。”
抱朴子眸中有燃烧不尽的火焰——恨、怒、妒、怨、痴齐上,蚀心穿骨,闻之冷笑道:“汝不痛,但吾痛,南宗之痛,汝可懂吗?”
原无乡一震,垂眸不语,心下亦是难过非常——切肤之痛纵然能好,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又何从治愈,还有谁能比他自己更加清楚这种煎熬究竟是何等滋味。
抱朴子却没打算放过他,手上力道更大,喝道:“汝,听懂了吗!”
原无乡身体被其拉得歪斜,虽是功体半失之人,想要挣开此时重伤的抱朴子仍是轻易,但又怎忍弃之反抗,温言道:“师尊莫急,伤势要紧!”
灵犀指瑕惊觉事情不对——眼前这个抱朴子哪里是平日严明温厚的师尊,双眸赤红,强横阴戾,竟似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赶忙踏上一步,伸手使力,欲先解原无乡之围,分开两人。怎料,一时竟掰不开抱朴子的手——重伤之人究竟哪里来的力气!
抱朴子几近痴狂,双目圆睁,眸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劈头痛斥:“吾已散功,伤本无救,但南宗绝不能无救!汝需要银骠,南宗需要汝,汝有什么理由拒绝?汝说!快说!”声声厉喝,用上了内劲,震得近身的原无乡耳内生疼!
原无乡此际内息孱弱,受此摧折,耳道已然流血。
灵犀指瑕惊骇失措,扑上前抓住抱朴子的手臂,哭喊道:“师尊,汝怎会这样?快放手!放开师兄!”
抱朴子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另一只手又抓住了原无乡的衣襟,将之拖近了,拎在手中,突然仰天大笑——“葛仙川负我,连你也要负我!”
原无乡强忍着痛楚,转头道:“灵犀,快,快去找老翁前辈——”
话音未了,抱朴子突然又不笑了,伸手猛一推,迳自茫然四顾,喃喃自语道:“世上能有多少无悔的甘愿与无求的付出,吾早已不信!南宗培养汝,汝当为之献命,天经地义,现在却要背恩忘义——背恩忘义,吾又能如何?吾又能如何呢?”喘息愈急,站立不稳,连连倒退,跌坐在地,血沿嘴角咳下来,神色空茫,“吾之天命将尽,将尽矣!”
原无乡冷不防地被摔出去老远。
灵犀指瑕已然听不下去了,师尊竟似入了魔,真可怕,也真可怜,越看越悲辛,强忍哽咽,快步上前,扶起原无乡道:“师兄,你,你就答应了吧!灵犀求你了!”
师妹,深恩难负,吾心自明,但何苦如此——何苦!
原无乡长叹一声,起身,上前道:“师尊,原无乡答应你,不负南宗!”
一心只愿避世而处,红尘却扑面滚滚。
世事无常,人情如霜。面对必行之事,就连植接银骠玄解过程中的性命之险此刻竟也无人在意。
抱朴子怔了怔,闻言欢喜,扶着灵犀指瑕跌跌撞撞挣扎而起,似伤已大好,急传人去通知元宗六象,又安排了道童通知各部重要执事等诸项事宜,待静了静,仔细端详原无乡,对其便拜,开口竟是一声——
“大当家!”
原无乡百感交集,心如乱麻,正欲理清始末。
式洞机的法旨却到了。
一如当年同样的阵仗,由六名道童开道,将原无乡接入了元宗六象,短短顷刻间已安排好了植接事宜。
慈郎并不意外这个决定,替其把过脉,便道:“汝此际心思纭杂,而植接之事切不可再有外务纷扰。南宗教务已由道磐出面代为打理,汝不必忧心。在此静心调息半日,便是植接最佳时机。”
好在原无乡一旦下了决定,便不容自己半途而废。既有道磐出面,必是无忧。如能有幸植接成功,自当造福于道真及天下。如果不成,也是吾之命数,尽力便好。一人独坐在元宗六象后院内,行功入定,不过片刻,神宁气定,物我相忘。
与此同时,每一个人都在做出不同的决定。
央千澈自于南宗山谷中辞别了原无乡,行至半途,却被最负英雄拦阻,以要事相商为由,请到了十里外的惊风原。
此前,最负英雄自请外出修行,已有数月未归。央千澈甚少干涉门人之意愿,只要不违道义,也由他行去,此时乍现亦是惊讶。
惊风原上,芦苇过膝,四周荡荡长风,除此,天地无声。
一向来去潇洒的最负英雄如今竟能落魄至此,胡子拉碴,衣袂污损。
都说刀头喋血,江湖险恶,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非要闯荡一番以证明自己活过?得到太少是不甘之苦,知道太多又是一种难言之不幸。初入江湖时,谁人不是豪情万丈,生死笑看,可惜世事永远不是生与死这么轻易——友情、道义、宗门、恨怨,利益交织共生的尘网敲骨吸髓,而每一个人都是尘网中被粘住的飞蛾。
央千澈从未见过这样的最负英雄,这个年青人身上曾有不灭锋芒,如今却如宝刃蒙尘般锈迹斑斑,竟连神情也萎顿了,惊讶道:“最负,究竟发生了何事?汝何以如此模样?”
最负英雄开口欲全盘托出,这本是他的来意——此事不易草率声张,自然不能在北宗境内讲述——然此时,人在眼前,却又开不得口!
深负师恩,何以处之,而吾竟未觉自己是其帮凶!吾若说了,便是北宗之耻,其耻远大于比剑之失;吾若不说,又何以止恶?这一路行来,道羌之战虽是抵御外侮不假,但应对战策却是一场被人利用的阴谋!而这场阴谋中的关键棋子之一正是传递消息的人——吾,最负英雄亦是帮凶!早在数年前,吾便身负路观图却屡次查而未觉,甚至还助葛仙川主动上立云坪请出双秀,以至酿成其后种种遗恨,是吾对不起师兄与原无乡,亦对不起道真战死的诸多道友!如今,吾告诉了道魁又有何用——无凭无证之下,温厚的道魁又要如何对付狡诈的阴谋者呢?自己的错便该自己去弥补,逆师恶名由吾来背负,断不可再为道真添耻!
良久,仍是难言,末了,最负英雄一撩袍摆,跪地,涩然道:“道魁,承蒙道真不弃吾出身寒微,收入宗门教导,于今,吾只有一个要求。”
央千澈耐着性子等了这大半晌,却等来这么一句话,惊讶道:“最负何出此言?汝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可,吾定不为难——”
最负英雄忽地打断道:“道魁,请将吾逐出道真!”
长风飒飒,过客匆匆,世浪滚滚,负尽英雄。
第二十七章 宏愿三誓
物是人非,满目狼藉,只消几个黄昏?
央千澈在惊风原上惊了心,回到北宗更是险些惊了魂。
短短三日,天翻地覆,碑前新坟,满院白幡,人亡恨在。空荡荡,冷落落,山门大开,脚印杂乱,想是众人散离前多有争执,甚至不惜武斗。
央千澈紧着眉头,快步于庭前院后找寻,只见三五入门不久的小道子们受惊似地张惶闪避自己,心知定是问不出所以然,只得奔回极地寒椟,结果竟连闭关的倦收天也失了踪迹。只余门下五散子一人,仍独守秋水长天。
待听五散子讲完事情经过,央千澈忙令其速寻各处福地洞天的长老名宿同来议事,自己则规整安抚门人,又派遣小道子下山打探倦收天及南宗方面的消息。
南宗方面的消息回传得极快,小道子兴奋得飞奔上山前来报信:“道魁,好消息!”
央千澈不免苦笑:“事已至此,还能有何好消息?”待听罢其比手划脚地道来始末,“啪”一声,掌中从不离身的宝器“法界锐光”跌落在地。
惊得小道子立时噤声,莫名所以。
央千澈怔了又怔,摆手叹道:“吾知晓了,汝下去吧。”
一时,霜寒彻骨。
极地寒椟竟冷得待不住。
几家欢喜几家愁。
宏仪威严,道乐清扬,此时的南宗上下一片喜气。
南宗祭典科仪向来讲究,各色什物一应俱全。道子们来来往往,忙中带着喜悦,已是十年来未有如此隆重之祭祀。
原无乡确如众人所望与银骠玄解甚为契合,植接过程顺利非常,一举功成。抱朴子欢喜不已,执意速行受封仪式,早作下诸多准备,今日正是原无乡受封银骠当家名号之时。
抱朴子经过几日的调养,伤势缓解了不少,多年心愿一朝得偿,气定神清,看起来似已然无碍。
原无乡虽仍如往常一般白袍珠冠打扮,然双掌由银骠玄解加持之下,举手投足间宝华流转,直将往昔闲雅温文之姿衬出了清贵威仪。
见师尊伤势大有起色,原无乡自然高兴,即便面临一连串的繁琐礼节也应承得相当得体。
平日里,那些不服他的道子于此也不敢多言。但凡银骠玄解在手,便是南宗大当家。奇怪的是,本来最不满原无乡的濮阳刚逸虽非喜形于色,竟主动担下科仪等诸多筹备工作,并无半点推诿。南宗上下久未如此和睦融洽。
抱朴子看在眼中,更觉宽慰,只待今日事毕,南宗恍若新生,道真再开新局。
原无乡拜过各位师长,依礼受封,登上真则殿最高处,环顾殿下,百名道童齐齐颂经,众部道子逐一拜贺,一时百味俱陈——吾真能担下汝等的厚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