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脾性究竟在哪里呢?
少年看得眼珠都直了,急道:“喂——你是不是醉了,到底怎样一回事?”话音未了,反被其一把扣住了手腕。
黑衣行者沉声道:“小兄弟,请问尊姓大名?”
少年又骇了一跳,只当他醉了,哄道:“免贵,叫我莫寻踪便可。”
黑衣行者眸光闪动,笑了起来:“莫寻踪,好一个莫寻踪——哈,果然。”不觉手上使力,难抑激动道,“快说,你师尊人在何处?”
莫寻踪这才知道不好了!
什么落拓豪爽的英雄人物,竟是个别有所图的歹人!真后悔开门请他进来饮酒,现在突然就凶神恶煞起来,眼睛亮得好吓人!师尊为人谦和,怎会有仇家上门?不管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来,先把此人哄走。哼,青天白日,入宅行凶,小爷怕你作甚,一横心,故意大声道:“你发什么酒疯!饮饱了就快走,不然我可要大喊四邻寻官大哥来抓了你去!”暗自蓄力,猛一甩,挣脱了钳制,跳到另一侧。
黑衣行者未料到这粗枝大叶的少年武功竟然不弱,一时失察,倒让他挣脱了去,不过这几下子又如何逃得出自己的掌握,微微一笑,身形凌空,抓小鸡一样,又将人拎了回来,笑道:“你莫怕,我非恶人,只想与令师一会——”
莫寻踪惊魂未定,未待听完便大喊:“我技不如人,便认栽了。但你可死心,莫寻踪死也不会教你如愿!”
黑衣行者笑了,赞了一声:“够有骨气,真是个好孩子!不说也可以,你便留下来陪我吧。切莫再高声喧哗,你当知晓,即便四邻与官差都来了,也拦我不住。”
莫寻踪自知武功与之相差太远,逃走无望,亦知此人说得不差,四邻皆是些普通百姓,来了非但救不了自己,只怕还会陷其于危难,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干着急。
就此,两人相对无话。
黑衣行者坐下来,继续饮酒。
这次,不再用灌的,而是一口又一口,慢慢细品,珍而重之。
梅雨天本就昏濛未明,夜色来得更早。
雨仍未停,街上空无一人。
直到长街另一端,出现一点亮光,渐渐近了。
有人正持一柄油纸伞,秉烛而来。
黑衣行者武功本高,眼力自然极好,一早便发现,酒也不再饮,盯着窗外看去。
来人一袭白衣,行在夜雨之中,纸伞挡住了他的容颜。
但,那一定是他。
这个人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山长水阔,天高地远,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寒夜不能将之变得阴厉,风雨不曾泥泞了他之清润,一如此际,他是暗夜里惟一的光芒。
来人已行至院门外。
黑衣行者更加确定了,回首点起了桌上的灯。
莹莹华光,一室生辉。
你,真的来了。
来人抬头见楼上亮起了灯,反倒安了心,推开院门,收了纸伞支在门边,如往常一般缓步上楼。
莫寻踪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终于知道是谁来了,简直想哭,心提到嗓子眼——千万不要上来,师尊,快走啊!
黑衣人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莫寻踪正想大喊示警,却偏偏紧张得说不出话!
楼梯一阵轻响。
来人唤道:“寻踪,天色已晚,为何迟迟未归——”
莫寻踪虽不能站起来,心一横,抬脚踢飞了身边一张凳子,凳子砸向墙面,“咚”一声沉响,随即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喊:“师尊快走,此地危险!”
黑衣行者顿觉头疼,一挥手闭了莫寻踪的哑穴。
楼梯轻响声一顿。
来人闻言一怔,仍决定缓行而上,温言道:“噤声!胡闹些什么!夜深人静,切莫惊扰了四邻。”虽是斥责之言,语气仍是温文。单掌背负于身后,暗中蓄势,戒备待出。
然而,对方竟率先发难!
一掌三式攻到眼前。
甫一接掌,便知深浅。
白衣人不觉暗惊:这偏远小镇,何处来的如此高手?不忍打坏了室中精心布置之物,楼梯窄小,不便闪避,遂伸出双掌,祭起太极轮转,以沾卸之力三五下化消于无形,足下一点,飞掠而上,踏上二楼。
二人甫一照面,桌边一人正含笑望向自己,白衣人不可置信地轻呼道:“你是最负英雄!”
黑衣行者眸中俱是暖意,上前行礼,欢喜无限:“原兄,久见了!”
原无乡几步上前,拍其肩,笑道:“风雨之夜,故交来访,呀,怎地不早些通知于我呢?教最负兄冷坐至今,实在怠慢了!”言毕,瞪了莫寻踪一眼。
莫寻踪方才饱受惊吓,这一连串的变化看得目瞪口呆,如今还要被师尊数落,偏又开不得口,气得红了脸。
最负英雄则哈哈一笑,解了他的穴道,“非也非也,原兄错怪他了!这位小兄弟性情中人,很是周道,请我喝了不少好酒。我还未恭喜原兄收了一个好徒弟!”
原无乡摆手笑道:“顽劣童子罢了,甚为令人操烦。”又转身对其言,“寻踪,方才辛苦你了,且去家中休息吧,吾与故友留此叙旧。”
莫寻踪虚惊一场,吐了吐舌头,闻言如蒙大赦,赶紧下去收搭妥当,径自回转了住所。
原无乡则下楼又快速添置了好些卤菜,提了两坛酒,一一摆上桌,坐下相陪。
自当年道羌之战结束后,两人一别,已有十多年未见,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原无乡提起酒坛,开口道:“最负——”
最负英雄忽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已改名叫负罪英雄。”
原无乡斟酒的手一顿,奇道:“这是为何?”
负罪英雄不客气地举杯一饮而尽,苦笑道:“不提也罢,也许未来你会知道。”
原无乡无奈道:“名号竟也随意改动,我怎不知你竟如此任性呢。”
负罪英雄不以为然道:“哈,你只知倦收天便够。”
原无乡顿时笑意一僵,清咳了一声道:“这些年,你如何过的?”
眼前故人竟已满面风霜。原无乡不觉暗叹:真正的辛苦是说不出来的伤,却如刀刻一般显在脸上,不断提醒着身边关心的人。
负罪英雄似不甚在意道:“无有特别之处,不过是23" [霹雳双秀]道真前传之东篱南山0 ">首页 25 页, 江湖漂浪罢了,我已习惯。倒不如先说说你吧,南宗的银骠当家怎地孤身隐居到此?若非方才一壶‘肝胆裂’实在太过特别,你我便就此错过了。”
原无乡给自己也满上一杯,却是不饮,持杯轻晃,酒香而烈,就像久远前的那一场战乱以及其后林林种种的纷争,激昂慷慨却又苦涩难解。
原无乡微微一笑:“虽然我也想说不提也罢,但依你的情报能力而言,当知道的已然不少。简而言之,南宗对我有诸多不满,而我也无意为继,与其内部失和,不如开出条件,暂退一步,各自相安。只要南北两宗息战,我之目的便算达成。若求和解,眼下非是时机,只得以期来日。”
负罪英雄叹息道:“轻描淡写果然是你之作风。我却知道,你犯了南宗众怒,万忏血壁之下,十年面壁,辛苦你了!”
原无乡摆手道:“过去便罢,无甚辛苦,反省也是一种修行,况尚有道磐作保,南宗并未对我如何,已是甚为宽宏。”
负罪英雄倾杯入喉,环顾四周道:“为何选择落脚在此?莫非此地于你有何特别意义?”
原无乡饮了一小口酒,浅笑道:“据大师伯所言,此地应是我之家乡。虽然彼时年幼记不太清,但见此地风物甚美,于是便留下了。呵,说来甚巧,寻踪曾是早年西华镇上之人。最负兄可还记得当年道羌大战伊始,我曾护送大批百姓逃出城中吗?那一次,危急关头,我竟抱过寻踪。其后,经历了诸多变故,哪里还能记得此事?谁料到,大战过后,年幼失怙的小寻踪跟随家中老人一同流落到了江南,不久长者便病逝了,他只得沿街讨食为生,待长大了一些便在客栈做些小工。两年前,我方到此地,巧遇镇上有一外乡过客行凶夺物,那时寻踪十三四岁模样,半点武功不会,胆却够肥实,大喊了一句“吾要做大英雄”便冲了出去护着老弱。待我上前相助,不料却被他一眼认出,抓着袖子不放手,突然大哭了起来——唉,要说这少年人呐,长得可真快,一别十载,我哪里还认得出他是何人?直待他一一分说,这才恍然,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缘分,真是天意莫测,奇也妙哉!”
原无乡说这些话时甚为俏皮,叹得也真,怨得也真。
负罪英雄看着他一如往昔的不老容颜,忍俊不禁道:“你既救过他,他对你自然印象深刻。这些年,他如常人般长大,而你这修真人的容颜却并未有何变化,他认得出你便不奇怪。倒是原兄这讲戏文的功力越来越厉害了!来日不开酒家,改行说书也是美差。”
原无乡瞪他道:“有你在,开酒家是赔本的生意,多少酒都不够你喝的。”
负罪英雄哈哈大笑道:“原无乡居然变小气了,若让吾师兄知道了——”突然就停住,尴尬起来。
原无乡倒比他坦然许多,一笑问:“你师兄,他,好吗?”
负罪英雄道:“他嘛,哈,自那年挑战南宗归来,便道要另寻他处隐居。你知他脾性,谁也劝不住,就此自顾自离去。约摸过了大半年,我寻着他的住处所在,一处叫做“永旭之巅”的高峰。按说他也没什么病痛之灾,只是甚少见人,我不知道他这般模样算不算好?”
原无乡垂下眼眸,望着澄然的琼浆,轻声道:“若你下回见到他,见到他——他无事便好。”
负罪英雄长叹一声:“你何不亲自去寻他解释清楚?”
原无乡摇头道:“大局方定,吾不能因私妄顾。南宗必不待见我与他再论交情。何况,倦收天他也未必想见我吧。”
负罪英雄只觉入喉美酒竟有了苦意。
世间无奈最是清苦。
风雨未歇,长夜深深,何时是尽头?
负罪英雄忽地站起身道:“来!陪我痛饮三杯,然后,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早该知道的真相。”言毕,不管不顾,举三杯先干为敬,晃着酒坛,忽道,“这些年来,我很好奇,你恨过倦收天吗?若不是他挑战南宗,你便不会为南宗所不容,见师友喋血,十年面壁,俩不相见,这个结局,若非是他,当不至于此,你恨过他吗?”
原无乡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平静道:“确实恨过。”
曾经怨恨难平,恨不能捅破青天,缺上一大角,好让暴雨浇下来,不要命地浇下来,滂沱淋漓洗尽种种委屈——若非你,我当有足够的时间查明真相;若非你,南北两宗冲突不至于达到顶峰;若非你,小师妹不会对我失望之极遂带领弟子脱离宗门而去;若非你,吾又怎会空有银骠当家之名,却不能回去。
负罪英雄点头道:“你确实该恨。”
原无乡却又道:“但我信他。”
恨过又如何?
我若是你,背负污名,师友身亡,难道就不报仇了吗?虽过往存疑,至今未明,但之于当时你我而言,眼前所见便是全部的真相,那么,我又该恨你些什么?
我相信所有的质疑只因契机未至,我信你必有自己的苦衷,如此足够。任何人只能做出对当下最有利的决定,而不能未卜先知。也许,在未来的路上回头再看如今,俱是可笑,但人人皆然。
我愿未来,一切终将有所得偿,就好像你我的情义,与天地共长。
我愿信你,信得清明又痴妄,再过几个百年,也是同样。
负罪英雄怔了又怔,涩然道:“倦收天真是好命!”
原无乡轻笑道:“他哪里好命?这么多年了,连个做烧饼给他吃的人都没有,这等惩罚也是够惨。其实,也许好命的人是我。”
负罪英雄不解其意:“你的命好在哪里?”
原无乡正色道:“我且问你,倘若世上有一人,平日里与你是至交至亲好到了不分彼此,却在你最痛苦又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站出来反对你,你当如何?”
负罪英雄已有几分醉意,听其言,一拍案道:“如之可恨!该打!”
原无乡点头笑道:“这便对了,倦收天并未打我,连骂我一句也无,所以我如今还能坐在这里与你喝酒,你说,我是不是好命了?”
负罪英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这真是一个好笑的故事,笑得眼眶都酸涩了起来。
他会打你?
他怎会舍得——那个剑出无回的倦收天拼了命地离开,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地逃离,强忍丧失五感之痛,筋脉逆流之苦,退隐自闭,一字不提,名剑从此无名。
而你与他,皆一般傻。
江湖夜雨,十年又十年,苍天无常,人心多艰,你们却偏要隔着千里对抗时光。
负罪英雄突然就说不出那个让自己痛苦多年的陈年旧事。
既然你仍信他,他也仍要护你,那么,揭开尘封过往又有何意义?何况,当事之人皆已不在人间,人死仇断,再提不过是又一场风波,就让真相到我为止,不再牵累他人。
负罪英雄仰脖饮尽杯中酒,站起身道:“时间不早,原兄,我该走了。”
原无乡一怔,惋惜道:“寒舍‘烟雨斜阳’就在附近,你不多留几日吗?”
负罪英雄笑道:“江湖浪迹惯了,多留何益,仍是要去。你知我闲不得,多谢你今日美酒践行,来日自有机缘,我当再来。”
原无乡起身,将其放于桌上的酒囊灌满,又递了过去,道:“江湖路险,请多珍重。山长水阔,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