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瞪大眼睛。他看上去很像是要马上从柜台后面跳出来,一拳打断这年轻人的鼻子。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哈利右颊边那恐怖的伤疤上,这伤口当时一定深可见骨。他的嘴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去你离我这里两千英里的目的地,波特!”他低声咆哮道,用力关上抽屉。那抽屉滑到底端,伴随一声巨响撞上,震得柜台似乎都晃了几晃。
“如果你的心离我仍有两千英里。”那年轻人微笑着说。尽管遭受这样的对待,他看上去仍有足够的耐心。
“它离你有无法超越的距离。你还没搞清楚吗——邓布利多永远在骗你。”
“他没有骗我。除了复活石——关于这件事,我对他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哈利说,他倚在柜台上,手里拿着咖啡,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之中,“但他只是为了胜利。他没有告诉我一切,是因为那块石头只有在心甘情愿赴死时才会起到作用。”
“他知道你会心甘情愿地赴死。”斯内普说。他的声音比他看上去试图发出的声音更苦涩。似乎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用很大的动作拍上面前摊开的那本书。
“不!”哈利飞快地否认,“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情愿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呢?在我们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我不能丢下你,我在毁掉你的人生。所幸那石头还是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他说着,有点心烦意乱地向后耙了下头发,明显提到这件事使他变得非常不舒服,“可能它判断我还是比较无私?我猜我那时候真正的想法是想让你以后的生活变得更好。即使没有我在你身边——无疑那必须是一个没有伏地魔的世界。或许我自己没能意识到,但那石头知道这一点。”
“那石头的判断太正确了。”斯内普假笑着评价,“你可以看到,在你不再骚扰我之后,我过得有多平静。这就是战后你想要的样子。”
“但是我不这么想。”哈利说,他直视斯内普的眼睛。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微笑起来。
“西弗勒斯,你在躲避我的视线。以前你躲避它们,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妈妈的眼睛。但在你死过一次之后,你对我妈妈的感觉消失了。那现在你又是为什么不敢和我对视呢?”
“我没有不敢和你对视,波特先生。”
“你说了我的名字。这三年来,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于是熄灯器把我带到这里。熄灯器不会随便使什么产生连结的。这说明你仍然在意我,而我也想要你。”
斯内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太老了。”过了一会,他移开视线,“你应该和一个年轻而活泼的人在一起。”
“你还记得我在路上使用过的那个加热咒吗?它让我减寿了多少年?或许二十年?”哈利微笑道,“我对你的爱不依托于年龄,它是灵魂的启示。我们身上有更深的连结,它总有一天会把我们紧密牵绊在一起。你无法否认它,也没办法逃开。”
“又是你的执念,波特先生!”斯内普愤怒地说,他的脸色可见地变得苍白,“你总是想得到些得不到的,越是得不到,你就越想要。为什么你不能让自己看到这连结是假的呢?去征服你的下一个战利品!”
所有人都拿着书,偷偷窥视柜台。他们看见店主在步步后退,那年轻人冲他怒吼。这场难得一见的好戏并未持续太久,不到三分钟,店主猛地推开年轻人,他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红晕。“今天关门了!”他转过头对所有人咆哮,“立刻离开!——波特,滚到门的另一边!”
年轻人握着他的咖啡,顺从地站到门的另一侧。他对经过他面前的所有好奇或惋惜的客人微笑,那微笑冰冷愤怒。
五分钟后,斯内普走出书店,关门落锁。哈利跟在他身边。两个人一前一后,在人群里沉默地穿行,十五分钟后,他们拐进一个小区。花和树在道路两侧发出轻响,哈利伸出手抓住斯内普的手腕,他看上去终于重新找回了理智。
“我以为我们在战后可以真正开始。我那天想要去找你,可有人对我说,我们不必急于一时,因为我们有一辈子。我放心地去休息、治疗,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第二天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坐在我床头,我终于能真正放下一切和你在一起。可你甚至不肯等我醒来。西弗勒斯,不过只是一场战斗。你到底又在顾虑些什么?”
“我没有顾虑。”斯内普硬邦邦地说,甩开哈利的手,“你以为我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那只是人道,波特。没有人能拒绝一个即将死亡的人的请求。既然你活了下来,那一切临时的安慰都将作废。”
哈利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温和,这种温和近似纵容或者哄诱。斯内普恼怒地觉得哈利似乎像是在面对一个闹着脾气,口是心非的小孩子。
这昔日的男孩,今日挺拔的年轻人像是在斟酌着字句。然后他缓慢地开口。
“西弗勒斯,不要想太多,这并没有那么糟。爱上我不是罪过,和我在一起,天也不会塌下来。我爱你,我一直知道你同样爱我。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不要让你自己的快乐成为你的负担,西弗勒斯。快乐不是罪恶,你也不应为想要快乐而负疚。对自己宽容些,因为你有权利,这一切你应得。”
斯内普脸上的假笑消失了。他后退了一步,猛然偏过头,似乎打算再次扔下哈利转身走开。但是哈利抓住了他的胳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的男孩用力扳过他的身体,然后扳过他的脸。
“而我认为,我,英国魔法界的救世之星,”他缓缓地、近似祈求地说,“在不幸了那么久,又寻找了那么久之后,也值得最好的。”
哈利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惊讶地发现斯内普的神色震惊而痛苦。但年长的男人很快把一切情感投进一个深深的凝视之中。这个凝视很短暂,不到三秒,斯内普甩开哈利的手,转身大步离开。
“别跟着我。”他说。
“西弗勒斯,如今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阻碍了。我们爱着彼此,在一切结束之后,本该好好把之前失去的时间全部补回来,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在我们中间制造阻碍呢?”哈利低声说。
他听话地没有跟上来。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强烈的哀戚,这哀戚几乎穿透一切。在斯内普意识到之前,他的脚步已经不自主地停了。
他背对着哈利,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哈利声音里的颤抖并不是作假,正因如此,他才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软。
他总是会对这个绿眼睛的小混蛋心软。即使他有时候觉得这不是件正确的事,即使他总是想做正确的事。——不。他可以不正确,他可以不道德,他甚至可以放弃一切,放弃自己。只要哈利能过得好。
“如果你不爱我,我会远远走开,可是你爱我。”这满嘴情爱的小混蛋停顿了一阵,重新开始进行他充满主观臆测的演讲,三年过去了,他的智商似乎没有丝毫进步,从他口中说出的所有语句仍然可恨地真诚,“你是最了解我的人。那么你一定知道,如果你拒绝,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可以拒绝无数次,我也会向你提出无数次,直到你接受为止。你最后一定会接受的。可是为什么我们要无谓地浪费这些时间呢?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够痛苦了,我以为我们都受够了。不要再继续让自己不幸福了,西弗勒斯,求你,也别再让我不幸福了。”
斯内普沉默了一会。一个中年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过白色矮墙的转角,留下一片寂静。哈利低着头,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发现墙脚有几株小草,纤细挺直。
一阵轻风过后,斯内普以比耳语还轻的声音缓缓开口。“我本以为当初留下你,你能让你自己的人生回到正轨。”他轻轻吸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这年轻男人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委屈和哭腔。“什么是正轨?娶一个女人,生几个孩子,而不是和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在一起?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会用一生想着你!西弗勒斯,我只想要你,我一定要你,可你为什么总是不肯要我呢?”
斯内普没有回头。他非常熟悉哈利配合这种语气时拼尽全力的表情。三年后的今天,哈利的每一个表情他甚至不用刻意回忆就能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出来,好像这三年里每一个夜晚的梦境。而此时比起拼命传达,哈利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委屈:“我不会管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想以后会面对什么困难。只要相爱,我们总能克服。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是你让我来到这个时间点,重新开始人生,是你把我从另一次死亡里拉出来。战争胜利了,现在一切加在我身上的责任都消失了。我为你而来,因你而在这里存在,我爱你,对你的感情,我会用我的余生向你证明!”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斯内普像是被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当哈利决定要上前从背后拥抱斯内普时,面前的男人竟然慢慢转了过来。男人的眼眶有点泛红,他微张双唇,却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当哈利注意到他深深的凝视时,时间在那一刹那流逝得极为缓慢。在那一刻,哈利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永恒。
他终于在那种专注的凝视中找回自我,走过去,试探着抓住斯内普的衬衫,把脸埋在他颈窝。斯内普没有躲开,过了几秒,他犹豫着抬起手拥住哈利。
“西弗勒斯!”哈利爆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眼泪在那一刻疯狂地涌出。他能感觉到斯内普的手臂在颤抖,但很快,那双手越来越坚定,最后这个拥抱紧到令他骨骼疼痛的地步。
斯内普后退一步,靠在了墙上。哈利已经只比他矮小半个头了,他的呼吸就在哈利耳畔。他的手穿过哈利的头发,把哈利的头按在他的肩上。哈利更紧地回抱他,直到哭泣停止。
“爱哭不是个好习惯。”斯内普干巴巴地说。与此同时,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哈利的后脑勺。他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耳朵。
“我只在你面前哭过。”哈利说,抽噎了一下。斯内普的手让他感觉很舒服。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到始终被牵拉着的灵魂重新完整了。
斯内普不赞同地哼了一声。
“我爱你,西弗勒斯。”哈利说,“真的。”以前他总觉得最可怕的是相爱的人天人永隔,但在知道斯内普离开他的时候,他才知道无法相见的痛苦都是相同的,它们不分生离或是死别。在他离开格里莫广场12号的时候,他曾暗暗发誓,如果见不到斯内普,就要一直寻找,直到找到他为止——哪怕用完余生的时光。
他永远不会接受自己只能知道爱人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独自一人生活。哪怕他过得很好。
他以为斯内普会再次无视他的告白。但这次斯内普没有冷笑也没有反驳。抚摸他头发的手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斯内普吻吻他耳朵,然后继续像抚摸一只猫一样顺着他头上的毛。哈利又抑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同时他发现自己在笑。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笑容。
“西弗勒斯,他们其实也在寻找你,想让你当校长。麦格教授现在仍然只肯暂代。”哈利在温暖的怀抱里轻声说,“可是我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个问题,你很赞同我的观点。”
“幽灵和画像。”斯内普低声说,嘴唇贴在哈利的头发上。他怀里的人因为他还记得他们的讨论,或者是因为两人的默契满足地蹭了蹭。“我们可以逃跑。”斯内普说,看到哈利惊愕的样子后满意地弯起唇角,“可以旅行,可以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都住一段时间。等到我们找到一个想待一辈子的地方,新一任的校长人选大概已经确定了。据我所知,校长这个职位没有几十年是换不了的。”
“或者你也可以去做一做校长,然后在二十年之后把校长职位交给我。事实上我还挺期待的。”哈利建议道,“那样我们的画像就可以在一起了。如果跟你在一块,我就不害怕,甚至期待能一直存在……当然,我们的存在也只能到霍格沃茨倒塌为止。”
“那得看他们能不能抓到我们了。”出乎意料,斯内普思考一瞬,竟然没有拒绝,“也许我们得给他们留下一点提示什么的?”
微风吹动斯内普颊边的黑发,撩拨得哈利有点痒。他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夕阳映照在雪白的矮墙上,把一切都染成了清澈温暖的橘黄,他的男人正拥抱着他靠在上面。男人眯起了他沉静的黑色双眸,里面因为注视着爱人有了小小的橘色光点,连同他的面部线条、他的黑色外套和黑衬衫都一起柔和了。
现在正是下班族都回到家中的时间。所有人都在享受着家庭的温暖,小区里没有人。昏暗的阳光和空无一人的街道让哈利想起了德思礼家开车离开房子的那个遥远下午,所不同的是,那时他是走向一段黑暗的、注定悲伤的旅程,而这一次,他将拥有全世界。哈利闭上眼睛,凑上去用脸颊和嘴唇感受真实的温度。
“那我们恐怕得从现在就开始计划在画像里放些什么了。我当然得要一张四帷柱的大床,去他的形象吧。还可以给你省些地方,我猜你一定不能少了你的药瓶和坩埚。床有我这一张就够了,是不是这样没错?”
“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期望。”
两个人并肩走向斯内普住处的时候,哈利突然想起他启程前去和邓布利多告别时看到的一本书。那时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坐在戈德里克山谷中他们新家的院子里晒太阳,笑眯眯地喝着一杯蜂蜜柠檬红茶。风掀起书页,哈利正好看见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一定会有一个人,爱你等同于他的生命。他认出那是邓布利多的笔迹。他把视线投向邓布利多,大巫师意味深长地对他笑着,风同样把他雪白的头发和胡子吹得轻轻飘起来,有一缕落在格林德沃放在椅子扶手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