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指尖碰了碰嫩绿的叶片,一如它的名字,整片叶子被碰触后立时害羞地蜷缩了起来。
直到叶片又重新舒展开来,我才放下纱帘,转身坐到床上,开始解身上的衣物。
赔给我一盆更好的有什么用呢,都不是原来那盆了。
躺到床上,望着窗台上那盆若隐若现的含羞草,我困倦地闭上了眼。
晚饭时,九嫂直接敲门将我唤醒,把饭菜用小桌板盛了端到我面前。
一桌子的菜,荤素搭配,有鱼有肉,还有一小碟时鲜水果,连橙汁都是鲜榨的。平日里宋家吃得就够好了,这简直是又升了个档次。
上次宋柏劳生病都没有这个待遇,今天是怎么了,难不成短短几天家里换了个新厨子?
吃着饭,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九嫂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眼,惊道:“是骆先生的车。”
听到这个名字,我手都抖了一下,勺子里的米饭又原路跌了回去。
“是,是送墨墨回来的吗?”
九嫂望着楼下看了阵,摇摇头道:“没有小少爷,就骆先生一个人。”
宋柏劳还没回来,宋墨在骆家,骆青禾大晚上独自上山,总不见得是看风景。思来想去,最大可能还是来找我的。
几分钟后,骆青禾坐在床边,无声凝望着我,让我实难下咽。
我干脆放下勺子,冲他笑了笑道:“爸爸,您……您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骆青禾面色淡然道:“没事,我可以等你吃完再说。”
他这个样子还让人怎么吃啊……
“没关系,您说吧,我已经吃好了。”
骆青禾优雅地翘着腿,一派绅士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很不客气:“我希望你能和我儿子解除婚姻关系。”他徐徐道,“自从你嫁给他,家里就一直出事,宋墨也因为你差点丢了性命。朱家背信弃义,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出了多少力,也没兴趣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宋墨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妈妈’。离婚协议我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你只要签字就好。”
就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他的话砸得胸口发闷,不太舒服。
但不管怎么说,也算应了我心中所求。骆青禾的许多做法我都看不惯,也不认同,可今天这一出,我却有些想为他拍手叫好。
有他出面主持离婚的事,我也能省很多麻烦。
“还有你怀的孩子,这毕竟是柏劳的骨肉,就算拿掉,我也会另外补偿给你一笔钱。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从思绪中回神,不是很明白:“我怀的……孩子?”
哪个孩子?他难道已经知道七年前的事了?
面对我的不解,他似乎有自己的理解,冷笑道:“你们还想瞒我,也不想想养和医院是谁家的产业,梦白不说,难道别人就不会告诉我吗?”
等等,他的意思是……我现在怀着孕呢?
我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我一下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忽然变敏锐的嗅觉,骆梦白奇怪的态度,还有昨晚宋柏劳莫名其妙的对话。
他问我如果怀孕了要怎么做,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假设。
那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他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捂住小腹,手脚在一分钟内变得冰冷麻木,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离婚协议……您带来了吗?”
骆青禾坐了半小时,夜幕中来,夜幕中去,留下两份离婚协议。
那协议足足有二十多页,我看了两眼,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结婚前宁诗给我签过一系列的婚前协议,我已经觉得很麻烦了,离婚竟然还能更麻烦。
上面详细列明了离婚后我能得到的抚慰金疗养费等等一系列金钱补偿,并且严格限制我对外发表任何有损宋柏劳以及夏盛名誉的言论,不然就要负法律责任。
我也没全部看完,匆匆翻到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离婚协议摆到了窗边的小桌子上,算是个比较显眼的位置。
我怕引起九嫂怀疑,并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是带走了自己的日记本。
披上外套,我下了楼,同九嫂说自己要外出。
她看了眼屋外天色,讶然道:“这么晚下山吗?”
“出去见个朋友,他正好路过香潭。”我随口编着瞎话,“你让司机把我送到市区就好,我晚点自己打车回来。”
“那怎么行,先生知道要生气的。”九嫂电话叫来了司机,还是不太放心,甚至还想和我一起去。
我听得手心都出了层冷汗,九嫂要是硬跟着我,我恐怕就不好走了。
“那就让司机在附近停车场等我吧,我一个人真的没事的。”我笑了笑道,“向平都被抓起来了,哪有那么多坏人是不是?”
九嫂犹疑半晌,算是被我勉强说服了:“那好吧,您可一定要当心。”她送我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在市区随便找了家咖啡馆让司机停在门口,当着他的面推门进去,从里面看车子走远了,又再次推门而出。
咖啡店附近正好有家便利店,我匆匆买了支验孕棒,裹着风衣在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已经到了梁秋阳名下的那间老公寓房门前。
我嫁给宋柏劳时,其实并没有拿什么自己的东西,因此老房子里还留着我许多衣物和日用品。
用钥匙开了门,室内一片黑暗,空气是长久不流通的沉闷。
开了灯,我脱下外套扔到沙发上,刚买的塑料小盒子就这样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我看了它良久,走过去捡起来,转身进了浴室。
第一次用这东西,我对着说明书摸索了许久。等待的过程分外煎熬,坐在马桶盖上,我手掌扶着额头,脑海一片空白的等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仪器发出震颤,我无比忐忑地拿起来看了眼,只见显示屏上出现一行小字。
【恭喜有孕,预测孕期7周】
骆青禾的话彻底坐实。我闭了闭眼,验孕棒从指间滑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身体向后靠去,后脑抵着冰冷的瓷砖。分明已经想好离开宋柏劳后要去哪里,要过怎样的生活,可现在因为这个孩子,所有计划提前不说,有些也不再适用我现在的状况。
到底要何去何从,我一下子竟然没了主意。
一个多月,是我带回含羞草的那天。
是我确认宁诗骗了我,我的孩子早就死去的那一天。是我口不择言,对宋柏劳说出“反正不是你”的……那一天。
空寂的浴室内,我抬起胳膊挡住双眼,忽然很想笑。
命运啊,也太捉弄人了吧。
第四十七章
【关店后,门口来了两只流浪猫,师父将没卖出去的热狗拆出香肠喂给了它们,说:“这世间谁都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人有时候就是很喜欢拿“还没想好”做借口。某件事在心里放很久,精打细算,左右衡量,一直等时机,却不知道时机在哪里。想一想,想一想,最好的时候便错过了。
其实很多事,实行起来往往只凭一腔冲动,跨出第一步,才会有后面的许多步。
天时地利人和固然好,但亦难求。没有骆青禾,我迟早也会走。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后天,总有一天。
只是他的到来,以及他带来的讯息,确实促成了我迅速踏出一直想踏又不敢踏的“第一步”。
老房子里什么都有,我收拾了些当季的衣物,又从抽屉的角落翻找出了一张旧身份证。
前两年我以为自己身份证掉了,就去补了张新的,结果没几天旧的又找到了,至此我便有了两张身份证。宋柏劳扣了我的证件,要补办也得花些时间,如今便先用它应应急吧。
整理好行李,休息了片刻,最后打量了眼屋子,我拎着行李箱出了门。
这些年的日记本我带不走,仍旧留在屋里,等以后安定下来,或许可以让梁秋阳寄给我。
叫了车前往汽车站,路上我给梁秋阳发了条信息,说自己已经和宋柏劳离婚,要离开香潭去别的城市看看,等稳定了再找他。
梁秋阳该是睡了,没有回我。
等到了汽车站,距我离开宋家,也不过四个小时而已。
深夜的售票大厅没什么人,售票员问我要去哪里,我想了想,买了最近的一班去芒水的车票。
我一直想去个温暖点的地方,芒水在香潭南面,是座山丘城市,四季如春,阳光明媚,非常适合居住。
在那里,我应该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九嫂从两个小时前就一直在用座机打我电话,我没有接,直接将号码拖进了黑名单。可能察觉出不对,在我即将要上车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显示宋柏劳来电。
我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
“你在哪里?”甫接通,宋柏劳语气不善,气息粗沉,“桌子上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两份离婚协议。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是不是骆青禾跟你说了什么?”那头传来纸张散落的声音,“我不会签的,你现在就给我回来!”
去芒水的乘客已经开始有序排队,我没有多少时间继续这通电话。
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隔着玻璃,夜幕下是一排排整齐停放的巴士车。闪着车灯,响起引擎。时间一到,我就要乘上其中一辆远离这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不是你的奴隶,我拥有自由的人格,同时也拥有可以随时离开你的权利。”
那头响起一声巨响,似乎是宋柏劳盛怒下砸烂了什么东西,或者踢翻了某样家具。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吗?”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我紧了紧握住手机的力度,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那天……你在医院那样问我,是因为知道我有了孩子,想提前确认我的态度吗?”
那头一下子静下来,分明我身处公共区域,人声嘈杂,在这瞬间却也仿佛跟着进到了独立的密闭空间,什么也听不到了。
过了许久,他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是。”
我眨了眨眼,又问他:“那我的态度合你心意吗?”
这次他沉默的更久,要不是有沉缓的呼吸声从对面传来,就像手机忽然断了线。
“你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他说,“既然你本来就不想要,打掉也正好吧。”
他的声音从愤怒归于平静,甚至透着抹厌倦。
手心一阵刺痛,猛然回神,才发现我不自觉握紧了受伤的那只手。连忙松开了,表面并没有伤口迸裂的迹象,掌心却残留着那股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这就是事实啊。无论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他都不会留下我的孩子。
因为不被期待,也因为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我是朱璃那样的omega,或许他还会服从于生物本能,对我多两分迫不得已的怜惜。可我不是,我只是个beta,没法儿标记,平淡无奇的beta。
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要我的,也说了不要我的孩子,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唯一叫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这样讨厌我了,又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身边呢?
alpha的自尊心吗?
去他的自尊心。
“哈,那实在是抱歉。”我语气毫无起伏地冲电话那头道,“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不会打掉这个孩子。我会生下他,但他和你没有关系,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宋柏劳像是被我镇住了:“什……”他语气倏地急促起来,“你……你不想打掉这个孩子吗?宁郁你要做什么?你在哪里?你要去哪里宁郁?”
“宁郁!”
拿开手机,在宋柏劳的不断追问声中,我掐断了电话,直接关了机。
登上大巴,摇晃一夜,第二天清晨在朦胧的朝阳下醒来,已是身处距香潭几百公里远的芒水地界。
下车后,我直奔便利店,买了张新的电话卡。
芒水果真四季如春,气候非常怡人,我身上穿着早秋的风衣,来回走动两步竟然就觉得热了。
找了家房屋中介,告诉他们我希望能租一套可以够即刻入住的房子。
“芒水是山丘城市,道路起伏很大,房屋和房屋间距也很窄,有的地方只能一辆车同行,小巷子特别多。”穿着黑色西服的beta中介带我连看了几套出租房,知道我是外乡来的,还边看边给我做向导,介绍芒水的风土人情。
“芒水人都很安逸的,店铺五六点就早早打烊了,早上九十点才开,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赚到钱。”他看我手不方便,还替我拖行李箱。
路都是老路,带有年代感的青砖铺就,行李箱从上拖行,轮子磕出不小的响动,是午后静谧街巷内唯一的声音。
最后,中介在一家面包店与一家花店中间的小门前停下,掏钥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