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若水掌下几次发力,他欲逃出龙渊,而乳白瘴气迷人眼,他已不辨来路。
他与这巨大妖物,被困在了龙渊之中。
善若水心道,萧家龙渊居然藏着怪物,此间瘴气弥漫,毒虫丛生,这妖物必是万毒之体,萧冥葬身此处,真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他一个走神,眼前一黑,强烈气流将他撞飞,善若水翻身稳稳落地,退后两步,掌间内力大涨。
妖物所到之处,吸血鬼蛾燃起鬼火,幽微绿光里,善若水看到了,那双,黑潭中,金色的竖瞳,闪着高贵阴冷诡谲的悲悯光芒,居高临下死死盯住闯入龙渊的猎物。
巨兽高约三丈,看不清轮廓,鬼火湮灭的瞬间,能看到泛着青光的黑色鳞甲与尖刺,和一对遮天蔽日微微张开的骨翼。
天威莫测,苍穹无情,还有什么眼前的庞然大物,更宛若神迹。
在它面前,善若水渺小的如同沧海一栗,与地上遍布的毒虫亦无区别。
善若水惊诧得睁大眼,他仰望面前妖物,屏息凝神,连抵抗的力气也失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
陡然间,冷火亮起,狂风大作,善若水的身体如破布般被风暴狠狠撞向岩石,正好刺入一块凸出的尖锐石笋。
石笋刺透善若水的胸腔,鲜血顺着末梢滴滴答答流下,善若水的肺腑被刺穿,大口大口呼吸。
“嘶——”灼热炎气炙烤山谷,妖物骤然垂首,黄金瞳闪着冷光凑近善若水,善若水瞪大了眼,他嘴皮干涸裂开,严重脱水,浑身战栗,距离如此近,他能感受到灼热气息扑面而来,他清晰看到妖物厚重的灰黑鳞甲,与满口树立剑齿獠牙。
一对皮甲覆盖的修长双翼,寒光凛冽,如天神展开羽翼,魔祸人间。
善若水艰难喘息,眼前模糊起来,他畏惧凝望面前神迹……这是……这是——
龙!
只存在于传说的上古圣兽。
龙冷冷望着善若水,突然张开利齿,发出嘶吼,龙吟杂糅灼热气流如天火扑向善若水,草木瞬间化为焦黑,山石被龙气灼得滋滋火红,善若水的血肉之躯,被炎气炙烤,大片大片的焦黑,覆盖了善若水白皙的面容。
同时,善若水额心的灵芝云纹发出幽光。
善若水垂眼,纤长睫毛微动,缓缓睁开双眸。那双眸空洞无神,无欲无求,瞳孔陡然放大,眸中包罗万象,一朵碧色的血灵芝,映衬在善若水漆黑如墨的瞳仁里。
四下更静了,仔细听,又有凛冽风声,如刀似刃。
龙庞大的身躯猛然一颤,它扭头,黄金瞳里掠过一抹血色,岩石形成的利刃拔地而起,狠狠刺穿龙翼最脆弱的软骨,缓缓抵住了它的后颈。
金色的龙血顺石柱流下,如鎏金水,璀璨耀眼。
龙被激怒了。
龙渊摇晃起来,天崩地裂,地动山摇,落石滚滚,黑潭水中热血沸腾,山岩开裂,血水倒灌而出,淹没流水般四散的毒虫,宛若人间地狱。
善若水眉睫静楚。
岩石化为利刃,雨后春笋般迅疾冒出,四面八方群起刺向龙,坚不可摧的岩石此时化为藤蔓般灵巧迅猛,但凡有土石之处,皆为利刃。
贯穿善若水身体的石笋裂开,岩石高低起伏,竟形成祭台状貌,善若水稳稳落在高三尺有余的祭台上,用那双无欲无求的妖瞳,淡漠遥望龙。
幽暗绿光浮现,善若水身后,是血色雾气凝固成的一朵巨大的灵芝图纹,它纤长而柔韧的触角四散开去,沿着每一寸岩石攀爬,将整个龙渊,迅速化为自己领地。
成熟后的碧血灵芝,在挑战,龙。
天地间,只剩下,静。
****************
无涯峰,惊鸿阁。
萧羽凤打开锦盒,一枚血淋淋的绿色蛇胆躺在桃木之上,蛇胆冒着热气,宛如心脏般鲜活跳动,蛇胆往外突突冒着黑色瘴气。
“这——”萧祁凌满眼惊讶,“这是何妖物?若不是亲眼见,实在匪夷所思。”他方想靠近,萧羽凤出言提醒:“别,萧祁凌,离它远些,这是妖蛊。”
萧羽凤亦是满眼好奇,他仔细端详九天蛇胆,啧啧称奇:“这世间竟真存在妖蛊?”
“妖蛊?”萧祁凌目光扫向盒中蛇胆。
“不愧为天下至阴至邪之物。”萧羽凤一把扣上锦盒,眼底难掩欣喜,“传说妖蛊有灵性,能移人心性,使人堕入魔道,它本身亦有生命,须得找宿主才能活,九天神蟒原来便是九天蛇胆的宿主,造物果真奇妙!”
萧羽凤来自北疆,对蛊十分了解,而自江南到中原武林,鲜少有人懂蛊,众人更将其视为邪物。
萧祁凌不愿讨论这阴邪之物,便转移话题:“我们仿弦时笔迹寄出的书信,已十日有余,也不见回音,莫不是夏晴已猜到弦时暴露了身份,知这是局,故不肯露面。”
萧羽凤微微一笑:“急什么。”
门外有人回禀要事,萧祁凌走到一旁落座,捧起侍从换上的热茶,唤人进来。
萧羽凤低头漫不经心玩弄锦盒。
赵总管匆匆入内,跪地叩首,他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十岁不到,乌黑发丝绾成垂挂髻,红绳扎着。
小姑娘也跟着赵总管跪地,端端正正叩首请安。
“阁主,小爷。”赵总管痛心疾首道,“善若水——善若水逃走了!”
望姬月在门口听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心里一紧,连忙叩门告进。
萧羽凤始料未及,淡淡望着赵总管,开口:“细说。”
萧祁凌最是关心幼弟病体,闻言又惊又怒,一双冷眸压迫着赵总管。
“这丫鬟叫小蔓,是伺候善若水的——她方才来找我,说善若水已两日不曾回去——老夫急了,忙四处去找,整个惊鸿阁都查了一遍,也未见人影!不经通报擅自离阁,本就是大罪,更何况善若水正在养护小爷的药——”赵总管心痛道,“老夫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隐瞒!”
“许是去哪里采花忘归,怎么就成了私逃,您老对水师弟管的也太严格了些。”望姬月忙道,他对萧羽凤抱拳,“少主,让属下去找找他,水师弟曾说要去山崖边采石莲……”
“呵,善若水的狼子野心,终于还是显露了。”萧祁凌冷笑一声,对萧羽凤肃容道,“看来他宁可舍弃梨夫人,也要报复你,此人本就不可信的!”
望姬月更急了,善若水处于养护药引的关键当口,怎能不通报而私自外出?少主本就不够信任他。情急之下,望姬月请命:“水师弟对少主忠心耿耿,其中定有缘由——”
“闭嘴。”萧羽凤冷冷扫了一眼望姬月,呵斥。
望姬月只得告罪,不敢再发一言。
萧羽凤垂睫看锦盒上花纹,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椅子扶手,他思索片刻,令人惊艳的眸色中掠过一丝嘲讽笑意,缓缓开口:“去,抓他回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
初冬多雨,江南依山傍水,气候湿润,连日小雨缠绵,雾气氤氲。
龙渊外,一守门老头发现不远处躺着个昏迷的白衣青年,慌忙伸手探了青年鼻息,松口气,拍拍青年脸颊,叫道:“哥儿,哥儿——醒醒——”
这青年气度不凡,衣衫不整,想必是哪家公子喝醉了误闯禁地,还好只是在门口,若是醉后进入龙渊,这么白净的小哥,顷刻殒命,实在可惜。老头儿心中感叹。
善若水微微蹙眉,耳边盘桓杂音,头痛欲裂,他勉力睁眼,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惊喜的老脸。
他猛然惊醒,起身,急急望向龙渊方向。
寂静山谷,白雾缭绕,细雨中分外宁静。
善若水心道不好,龙渊里的妖兽若是出了龙渊,为祸苍生,天下必要乱了。他转念一想,妖兽百年潜伏龙渊不出,定是不能出。如此想来,悬着的心方安定。
他谢过看门老头,又将随身玉佩作为谢礼赠送,老头白得了宝玉,喜不自胜,将油纸伞硬塞在善若水手中,嘱咐几句,才准他离开。
善若水一身白衣,气质出尘,他撑伞漫步雨中,如诗如画。
那夜与妖龙一战,他后半截全不记得,昏迷前他应是受了重伤,可如今身体完好,血脉强健,别说伤,就连旧年沉疴也不见半点踪迹。
他心知碧血灵芝为妖物,这只是短暂的,等碧血灵芝离体之日,他还能剩下什么?
善若水仰头望天,银丝编织细雨成密网,仿佛命运,笼罩世人,无一幸免。
他突然有些害怕,他原也是惜命的。
可若是让他在自己性命与萧羽凤性命中择一,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当初的错,是天意弄人,是命运劫难,那就,让他,完了此劫。
碧血灵芝已经成熟,他只要将碧血灵芝交给萧羽凤,萧羽凤就会放他自由了。善若水嘴角一哂,他想为庆祝自由而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却微微红了。
他扔了伞,在雨中缓步而行,雨点淅淅沥沥打在他面颊上,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回想回想自己的这笑话般的一生。
山雀扑棱翅膀飞入树枝里避雨,积水叮咚敲在水潭里。
善若水出生贵重,为红袖宫长老的长子,自幼根骨极佳,天赋异禀,他十五岁便在红袖宫阖宫弟子演武中夺魁,自此成为红袖宫最闪耀的新秀,无人不盛赞,连宫主苏红袖也道善若水定会名扬天下,光大红袖宫,建立一番基业。
那时人人看好的后起之秀,少年才俊,后来受尽磋磨折辱,堕入雪域,成了影主。红袖宫向来视影卫为牛马草芥,影主又是个什么东西?善若水背负此名,便是大长老永远的污点。
善若水想起爹爹,他娘早殁,他爹又与他不亲近,父子缘分淡薄,可善若水叛宫之后,也正是大长老断臂谢罪以求保独子一命。有些人真奇怪,明明心底在乎得不行,却不知如何表达,白白辜负了多少情义与岁月,又追悔莫及。
他细数心底在乎之人,数来数去,也只有萧羽凤一人而已。
他想,他真是个薄情之人。
善若水朝着惊鸿阁的方向,独自走在雨中,衣衫尽湿,像只湿漉漉的水鬼,一步步走向黄泉。
陡然,湿气中蒸腾浓烈杀气,一阵冷风挟剑意掠过,刺向善若水周身大穴。
善若水长身屹立,一步不避,周身内劲震开剑气,随着雾气水波般散开,善若水指尖凝聚雨滴弹出,携裹内劲的雨滴如钢珠暗器一般迅疾刺穿肉身,一条黑影无声倒下。
善若水抬掌,他周身方圆三寸,莹润雨滴凝固悬垂在半空,每一颗,皆是杀人利器。
数十条黑影鬼魅般无声落下,将善若水围在中央。
他们年轻面孔肃穆,黑衣黑面罩,黑衣右肩处是刺眼的红袖宫宫徽。
善若水被红袖宫通缉了,他来不及错愕,又一道人影掠过,蓝衣公子,望姬月。
“水师弟,你未通报而悄然离宫,少主大怒,现命抓你回去。”望姬月并不相信善若水会逃,可上命难为,他真切道,“你若有何隐情,现在可告诉我,我会转达给少主。”
“未……未通报?”善若水愕然。
“赵总管和你屋里的小丫头口径一致,说你失踪逃跑……”望姬月心知此事有鬼,可少主本就不信任善若水,善若水凭借口舌之辩,不可能取信少主,他沉思片刻,“那个叫小蔓的丫头定有问题,水师弟,你先跟我回去,在少主面前再辩;雪域刑罚繁多,不怕撬不开一个小姑娘的嘴。”
善若水心思一转已明白,他这个当口若真是冠上“逃跑”之罪,那便是等同于“弑主”。他养护碧血灵芝身份敏感,此时逃跑,不正是明摆着报复,想置萧羽凤于死地麽。
他冷笑一声:“这有何好辩的?左不过欲加之罪,惊鸿阁是萧祁凌的地盘,我怎能辩得过他!”
他穷途末路,萧祁凌还不肯放过他,当真歹毒至极!
逃跑?真是好借口,主人的信任向来比冰还薄,萧祁凌竟敢以此挑拨。善若水内心掀起滔天之怒,萧祁凌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水师弟,你不可胡来!”望姬月见形势不对,忙劝道,“少主是明辨是非之人,你先同我回去,否则,你就真成了红袖宫的叛徒。”
“回,我自然要回去。但见主人之前,我还有事要做!”善若水冰冷道,随即他骤然出手,一掌拍出,内劲排山倒海,悬垂水珠成了杀人利器,疾射四周,黑衣影卫纷纷抵挡,血雾从他们体内爆开,血腥在雨中格外浓厚。
众人来不及呼痛,更强的内劲爆裂开,许多人被甩飞出去,霸道内劲如狂风暴雨抵抗无力,望姬月亦被推出一丈,半空几个闪转腾挪才勉强稳稳落地。
雨中,已无善若水身影。
他真如同水鬼一般,消散无踪。
望姬月震惊,水师弟内修竟然到达了如此地步?随即一股危机涌上心头,他道:“不妙!速回惊鸿阁!阁主有难!快去飞鸽通知惊鸿阁!提防善若水!保护阁主!”
一影卫领命而去。
望姬月带着残余影卫,快马加鞭回赶。
无涯峰,惊鸿阁,双华居,萧祁凌寝居。
夜里,院中大乱,侍女大叫起来,侍卫手持火把寒刃警惕围着闯入的白衣青年。
善若水从外院一步步踏入内院,无一人可挡,一群人虎视眈眈拿着刀剑围着,却无一人可靠近,稍近身,便被强大气流撞击出去,身体还未坠地,凌厉气刃扫过,血气爆出,死状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