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不跟居同野在外吵架,待关了大门上了闩,居同野还未转身,沈吟便对他伸出一只手,喝道:“拿出来!”
居同野依依不舍,迟迟地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沈吟,还得小心碗里的豆腐千万别落地。心思全在豆腐上,没留神沈吟已化五道将军座下鬼。
沈吟观他举止带着不情不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定睛一瞧,一个帕子还能叫他恋恋不舍?一把扯来帕子,沈吟勃然大怒:“剪刀呢!”
居同野听他寻剪刀无非是铰帕,好好东西怎的作践,可盛怒之下的沈吟分外尤怜,妖冶之极,像是吸月光精魄恶鬼之流。这模样居同野真是爱愈切怕不得,忙道:“没剪刀。”
衙门是穷,沈吟一根小狼毫写百样字画千种画,但他气不过:“刀呢!拿刀过来劈了,要你的柴刀!”
居同野还挺心疼他的柴刀,因而费心费力日夜保养,刀刃那叫锋利,当下不得不疑心沈吟早就看柴刀不爽,趁机一并发作。饶是不舍,还是得给他。居同野先把盛豆腐的碗搁在灶台上,这才跑去柴房拿刀。
沈吟瞧他对四块豆腐比对自己还上心,但他不能和豆腐争宠,粮食在居同野看来都是身体里的血。为了块帕子吵闹已经不上道,其实也是要给生活一点调剂,不至于每日重复乏味。一个小姑娘,敢动他的人,沈吟有无数种法子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居同野瞧着沈吟眼中狠戾的光,俨然要把他看个对穿,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便亲手递上心爱腰刀:“你慢着点。”
沈吟横眼怒目瞪他,以为他在心疼。
居同野忍不住想后退半步,又怕火上浇油,顿了顿才小心道:“刀快,前天才磨的,你当心点别伤着手。”
沈吟是见过居同野磨刀的手艺,军营里不乏刀剑利刃,锈钝是常事,到没见过哪个老手能把自家兵刃磨得这般锃亮如新。沈吟还故意调侃他今后不如走街串巷磨刀磨剪为生,对于居同野而言一身捕快服可抵皇家富贵,听不出沈吟话中的调侃,登时当了真,连忙摇头。
死要面子,不知变通,死理中钻不出来。
帕子毕竟是帕子,是刀锋的死敌,柴刀偏偏砍不断。沈吟发作片刻,汗流浃背,风一激,仿佛要把他全身血液抽出来,满身戾气也随风而去,打了个寒战。
居同野瞧他打颤,以为是背脊抽筋,忙上前顺背,五指摊开重按轻抚。
沈吟不是抽筋,全当居同野是哄他,但一想到这手也哄过那姑娘,更是愤懑,不过刀刃不对明面,从来暗中相迎。便忍下满腔怨憎,带着浓重鼻音开口:“那贱人是谁,你们见过几次,上过几次,如实回我。”
居同野吓得忙躲开,支支吾吾,羞红了脸,骇然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里能有那种事。”
“没有?”沈吟朝地上帕子一指,脚尖挑开来,露出双蝶欲飞的绣纹,“还鸳鸯戏水化蝶飞呢,都叫我逮着了,没见过的不知还有多少次。”
居同野自知比不过沈吟伶牙俐齿,那嘴里吐出的字比刀还快,只能急赤白脸地辩解:“都说了没有,这是第二次,第一次的不是叫你烧了么。”
“第二次?”沈吟狠狠捻着帕子,他自己是个惯会欺人骗人的,因而不觉得别人都是真心相迎,眼珠子一转,心中有所算计,吐了口气,终于不再恶语相向,“好啊,信你就是了,你过来,躲那么远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你说说看,既然有了我,还勾三搭四做什么,我可有对不起你的?”
居同野还真怕沈吟吃人,眼睛瞄着脏兮兮的帕子暗叹可惜,便说出真相:“值几文钱呢。”
沈吟轻易不吃人,吃起人来比阎罗王还可怖。居同野不似说谎哄他,他自己则疑心生暗鬼,恨不得把居同野双脚剁了关家里锁上床,因而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有几分怪味,阴阳怪气道:“想拿去换钱?果真?”
虽然相信居同野,沈吟可不敢放松,他把那人记在心里,居然妄想跟他抢人?于是默默把心中酷爱鲜血的恶鬼放出来,刀山火海不值一提,非得千刀万剐叫人生不如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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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是懂恩威并施的,他把自己委屈成这副模样,于他而言已是举世罕见,思来想去一宿没睡好,反复琢磨居同野是不是背着他偷腥。好歹冷静下来,带着不能以己度人的理,沈吟掏心掏肺地琢磨出来,应该是没有的,居同野那傻样,是当真心疼那几文钱。
居同野过不得真金白银一掷千金的生活,热衷守着一点小钱过安稳日子,沈吟把他那点私房钱都收在怀里,几本把他的心收拢了。
沈吟摸着居同野的肩头,在他怀里连蹭带钻,居同野睡得正酣,无意识地伸手把人往怀里紧了紧。
没良心的东西,沈吟贴在居同野身上,听着胸腔里心跳声咚咚地响,强而有力的声音越跳越远,像是隔着层层山峦。人给他了心却吝啬得很,把一颗心重重包卷,也不给他一层层剥离的机会。
这人雏儿的时候就跟了他,前后有了几个月的光景,沈吟倒不是担心自己的魅力和手段,他没遇到他拴不住的人。只是居同野这人是他唯一遇到的变数,他像只破茧的蛾子,翅膀一扇再扇,摩擦着撒下粉末,迷了眼眸,乱了心智,让他无力应对无招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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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居同野拎着麻袋出去采野菜挖菜根。他一走,沈吟嘱咐曾响留守,便也出门了。
现在暇州无人不识县太爷沈吟,不识的,也知道若是看到美若神仙妃子下凡的,定然是县太爷沈大人。沈吟当官还是知晓爱民如子不刮民脂民膏,一路上春风满面招猫逗狗,寻了家布庄进去买了匹布。
沈吟抱着布走街串巷溜达两圈,挑了间门前路宽敞的院,院门敞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坐在院里一面缝补一面聊家长里短,旋即进去,礼貌周道:“叨扰了。”
“县太爷!”
“大人来了!大老爷!”
“青天大老爷,快去把人都叫回来。”
沈吟佯做娇羞模样:“别去了,麻烦,今儿休沐,我不做官啦来学做衣裳。”瞎说话时面皮颜色也白嫩,半分不羞,“打听了一路都说这儿能找到最心灵手巧的,这不就来了!”
沈吟一来,简陋的小院里仿佛长满了奇花异草,馥郁方向,脚底的灰尘被鞋底带起,如飞花柳絮。
县太爷登门学艺,这是对手艺的万分肯定,这事要是传出去,每个人脸上都有光。然而如果来人太多,每个人脸上分到的光就少一点,老婆子们个个恨不得只有自己在场,传出去也好在暇州受万众瞩目。
“大人快坐,大人可来对地方了,要说手艺,咱们不说第一,也没人敢说。”
沈吟不拿官架时,像个人见人爱的好小子,他身上就有这种气,有唯我独尊的高傲,也能让人心平气和地去瞧。
教学起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如麻雀抢食,老婆子们以为沈吟是自做自穿,抢着要给他量尺寸,好沾一沾福气,谁知他却道:“哪能自己穿,给我哥做的。我哥的尺寸我记得,肩宽腰围胸围都知道,我跟我哥关系可好了!”
平日里,沈吟枕上叫居同野“哥”是当情趣,加之居同野身子敏感,叫的次数多了,居同野连曾响喊他都受不了。
想起居同野,沈吟就想他看见这身衣服时肯定开心,帕子算什么,小姑娘小家子气,哪有他大方。
家长里短聊开来,不知不觉布就裁好了,沈吟跟她们一起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仔细缝起来,面前还放着一碗新鲜瓜子与一壶粗茶。
沈吟这张嘴,哄女人比哄男人还在行,下至六岁上八十岁,无一不在话下。今儿他也不哄,只是微笑着听街坊四邻的琐事,老婆子们见他听得开心,说的更开心。有的没的,说过的没说过的,说了七八遍不腻的,滔滔不绝,嘴皮子连翻上阵如战场上腥风血雨,一个比一个犀利。
郑家夫妻不是卖豆腐就是下地耕作,家中还有两个小弟嗷嗷待哺,因而便叫大姑娘做家务。这日她买完菜,便从门前路过。
沈吟早已算计好,这院前小路虽算不得宽敞,但上街与回家都必然经过,他坐的位置正对院门,经过也必然能看见他。今天不行便明天继续,在这里坐个几日,总归有机会。
郑家姑娘一瞧,沈吟便露出绚烂笑容,勾魂眼中秋水澄滢,寻常人看一眼便覆水难收。郑家姑娘看了更是飘飘然如身处云端,一个不慎挎着的菜篮子差点摔了。
旁边一众老婆子都是过来人,瞧在心底,县太爷想做什么都得顺他的意,巴不得讨好他,争先恐后地喊:“郑家姑娘!过来跟咱们县太爷一起说会话!”
“县太爷看你呢!”
“过来陪我们坐一坐。”
沈吟忙不迭阻止:“唉,不必了不必了。”
郑家姑娘面如朱红,挎紧篮子,低下头准备快些离去,左脚绊右脚惊呼一声差点跌倒,这下更是加快脚步。
沈吟又继续淡如止水,脸上带着无奈道:“我刚才瞧这姑娘眼熟的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以多看了两眼,方才想起来在衙门前见过几次,刚才不过打个招呼罢了”
老婆子们会意,显然是郑家姑娘瞧上貌美如花的县太爷故而时常在衙门前转悠,好谋个妾侍做做,连忙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郑家情况说了个清清楚楚,包括那些深藏不露的肮脏事。
女人的嫉妒心顿时冲上云霄,既见不得清纯靓丽,也见不得有谁能比自己过得好,总而言之郑家姑娘成了她们眼中公敌、牌坊上的污垢,有股阴煞酸腐之气便追着郑家姑娘而去。
沈吟眼见得逞也不久留,不如回衙门看居同野养眼,因为暂时不打算叫他知道,便把布料裹好。居同野看见也不会问,不像自己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归根究底,就是居同野还以为他迟早会走,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分离日。对于这点,沈吟很是不满。
第十九章 豆腐野菜
沈吟一进衙门便大喊居同野,一刻见不到人围着他转,便一刻不得安神。
曾响蹲在井边洗两人的衣服,两件衣服浸水后,一件不洗也可,一件咕嘟咕嘟直冒黑水。他冷不丁想起前不久见到的碎尸,被棍子戳了个孔后便是这般冒一汩半汪的腐水,唬得曾响赶紧捞起居同野那件甩在一边,先洗沈吟的那件。
居同野那件衣服重归盆中之后,曾响实在下不去手来搓,出门借了根洗衣擂杵使劲捶捣。草屑漂浮在水面上,黑泥渐渐沉底,好似野猪皮痒在地里滚了三滚。曾响一面抱怨居同野邋遢,一面将怨气悉数撒在衣上,殊不知那件正是沈吟拉着居同野露天欢好时垫在身下用的。
辛辛苦苦两件衣服终于挂上晾衣绳,曾响呼了口气擦干额上的辛苦汗,倏地听见沈吟回来,忙不迭化作守家看院的忠诚大狗飞奔而出,欢喜道:“大人回来啦!”
沈吟没看到想看的人,开口便问:“同野呢?”
曾响见县太爷眼里没有自己,怏怏不乐,迟迟回答:“居大哥出门摘野菜一去无回。”
沈吟霎时想到居同野被吊睛大虫叼走的惨烈场面,脸色蜡白。昨晚一个没注意就去私会女人,现在指不定做出什么出阁事来!
曾响瞧着沈吟魂不守舍的模样,骇得双腿哆哆嗦嗦,难不成他家大人出趟门就被野鬼山魈勾了魂魄?伸手在沈吟眼前晃悠几下,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差点跪下,鬼哭狼嚎惨叫道:“我可怜的大人呐!你咋一出门就被勾了魂!”
沈吟一听这没来由的糊涂话,简直诅咒,气不打一处来:“瞎咧咧什么!本大人好着呢,同野没回来你怎不知去找!”
居同野没事丢个一天两天的,曾响从不放在心上,纳闷地挠挠脸颊,道:“怎找?”
“怎找?”没见过比他还蠢的,然而人蠢还骂不得,居同野是个护短的货,沈吟踹了他一脚,扭头就走,“你说怎找。”
曾响毫不介意地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大步流星追上去:“大人等等,我跟你一起找。”
沈吟走出衙门,想着居同野虽然不甚聪明,好歹是个懂得见大虫要拔腿跑的主,所以应该是被牙子拐走发卖、或又去私会了谁。再看曾响,走得摇摇摆摆,觉得这才是讨大虫兴趣的模样。
两人沿路找过去,几处常长野菜的地已经被薅得寸草不留,直到快出暇州地界,才见居同野扛着他的小心肝大麻袋迎面悠悠走来。
麻袋上的老鼠洞还是沈吟亲手补的,他瞧着人就心里大美,眼见找着人了也不理睬,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步子走得干脆利落。
居同野也是不解,追上来问曾响:“大人怎么出来了?”
曾响不无羡慕,酸溜溜地上下打量如在地里打滚撒野的居同野,满怀嫉妒一嘴唾沫比陈醋熏人:“大人担心你走丢了,又骂人又打人,带我出来寻你。我要是走得久了,大人不出来寻我,大哥你可得记得寻我。”
什么找不找的,居同野没听见,听到沈吟竟因担心他寻了出来,不由得一阵感动。许久没人这么惦记他了,浑身惬意,如被浸在一桶承载赤裸忧思的洗澡水中。想起昨晚那张帕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么不遗余力地闹腾,其实是怒不可遏,迟来的真相让他羞愤难挡,忙追上去。当着曾响的面又不好说什么,三人并排一路沉默。
沈吟瞅着地上一尺余高的麻袋,那么多野菜能把人活生生湮了,居同野为了摘野菜不知跑了多少个地,勤劳聪颖不干正事,都用来想吃,四块豆腐配得了那么多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