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妖也若有所思,胆敢在暇州使忌讳之术害人性命,已犯大忌,他们一众妖怪也是眼里容不下沙子。这等事衙门不便管,他们管得了。
沈吟略一沉吟,这根针他当然捞得起来。他深知人多必乱,因而当初迁入暇州的无论久居还是暂住,都在衙门里登记留下户籍备份,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从查起。与他闲来无事整理的案宗一并,摆放在后来另设的证物间里。
事出情急,沈吟怕打草惊蛇,只得嘱咐容小郎帮忙看着居同野,他则带着狗妖和黄海棠去衙门翻找户籍。
证物间摆着一排排木架,户籍案宗排列井然有序。黄海棠边翻找边好奇地打量狗妖,她原以为这只狗不过是沈吟养来看家护院的,看他伸出狗爪和自己一般翻找,舌桥不下,才意识到这是只成精狗妖。
狗妖毫不介意地瞥了她一眼,黄海棠立即惶然装出认真模样,翻阅更快,似是要在此事上分个高低。狗妖自然不屑一顾,翻阅得漫不经心,心里惦记着老头子有没有睡安稳。
沈吟临窗而站,戾气分明上犯夜空,背影看起来和光同尘,照旧温文尔雅,似方寸不乱。
第一声鸡啼传来,不知谁家的公鸡刻意跃上屋脊,空旷辽远,不加收敛。
黄海棠连唤几声,沈吟方才回过神来,歉意一笑,哪怕多宿未眠周身狼藉,也能一笑荡开颓废。他的颓废是崇山峻岭难如蜀道,并有层叠致命瘴气笼罩。
沈吟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
江湖之人义薄云天,黄女侠满腔义气远胜其它情感,何况沈吟和居同野又都有恩于她和曾响,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怀里捧着一摞有疑户籍,哪里肯走。
沈吟示意她把户籍放下,语气分明轻柔却凌人,如枪如箭,气力不足仍旧百步穿杨:“我是想拜托你把曾响叫过来,已经有了注意。”
黄海棠一喜,赶紧把户籍放下:“这就去!大人放心!”
沈吟不信会一点马脚也没有,就算是他计密周全步步为营,也难免百密一疏。他站立良久,夜风梳理完思绪,回想起居同野昏迷前的种种细节,因果循环,正如阴阳两极,想起一件要事,当时是谁提醒这个糊涂小子自己要调任一事?
虽是两人之间的小事,无关外人,然而没根没由的,居同野这个只顾当下的人不会想那么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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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棠回去之后,叫了个小厮,把大人要见曾响的话传给他。以曾响的头脑是不会怀疑替大人传话的为何是自家小厮这种问题。
沈吟想起居同野洗个砚台的功夫,回来便脸色大变,那时能自由出入衙门的只有曾响手下负责治安巡逻的衙役。事已至此,他甚至开始后悔大手笔地治理暇州,全县的繁荣都抵不过家中那人睁眼的一霎,那是滚滚砂砾于黄河汹涌奔腾之际便尘埃落定。
曾响脸都没来得急洗便来了,巡逻安排他记得最是清楚,稍加回忆便脱口而出,那个时辰在衙门里无非是提前来交接或是等待交接,一共十二人。曾响一一报出姓名,沈吟配着户籍做比对。
有一人名董遐欢惹得沈吟起疑,因为曾响说他外号名为阿鬼。没人会无缘无故有这等外号,此人出生良好,面相英俊有大侠遗风,善于交谈谓巧言令色,实在不像是会被人称为“阿鬼”。
曾响也说不出缘故,只是听人这么叫,便也人云亦云随着叫了。
这人沈吟还是有点映像,这么个有本事的人在衙门里当衙役确实屈才,问及缘由则说是待以后干的好卓有成效,还望能升官发财,想一辈子吃衙门饭。
曾响杀鸡扯脖,陷入报仇的冲动情绪中不可自拔,大有把阿鬼抓起来问刑之意,被沈吟拦下。敢对他的人下手胆子必然不小,每个几成本事还做不出来,说不得破门而入正着了他的道。官场里盘根纠结牵一发而动全身,顺藤摸瓜,借由自己对付周巡抚,便得不偿失。
除了明面上的官场,暇州暗线云涌,遭遇强盗攻击都牢不可破。狗妖带领一众野狗守卫暇州多年,自有门道。
第七十一章 自成规矩
居同野觉得他只是睡了一夜,却被告知他这一觉无知无觉地睡了足足五天四夜,若不是沈吟实在是憔悴,眼下泛着明显的大片青晕,如青苔贴面,否则他是不会信的。
他确实是睡了很久,掀开被褥冷气袭人,身上只有单薄里衣,皮肤闷的久了沾上一股酸腐郁结之气,好似一碗热粥活生生给闷馊了。
居同野觉得自己就是一团污垢,都言藏污纳垢,怎好叫人看见,只想先洗漱一番,再问缘由。哪知身上一重,沈吟不由分说便合衣躺上来。
沈吟闭上眼感觉被下鲜活热烈的躯体,在节制、不惊动他的情况下,一寸一寸地扭。
隔锦被却如合如整体,耳鬓厮磨尚不如他们相贴紧密,沈吟也五日没有阖眼洗漱,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两人臭味相投谁都嫌弃不得谁,这等不得的急切中暗含一种玷污以及抹黑,誓要作陪到底,连骨质也要沁染同样着色。
居同野低下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细细的发乱得纠缠不清,不知是否秋重霜寒,隐隐约约洒着一层洁白霜寒,想着这便是三千烦恼丝。他想起这个即将到来的春节再一过,这人便虚岁卅五,这几年来是倒着活,越活越小,叫人不敢相信,忍不住略抬起上半身,捧着他的脸想细瞧。
沈吟的脸色一差,竟然少了平日一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苍白,多了许多融融暖意,如隆冬大雪之际求而不得的高照阳光。
“别看了,难看。”沈吟睫毛一扇如掸去不长眼的小飞虫,又在他掌心蹭了蹭,似猫儿在初醒时香薰整夜醉态般的撒娇。
人在少年时的皮相,漂亮归漂亮,不过凭添了许多少艾青春的缘分。人至中年依旧风采当年,才是美到入骨入髓。居同野微微一笑,这才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吟不假思索便道:“都怪我不好,年轻时惹到人家生恨,追杀到衙门来了。那日在吃食里下了毒,最后阴差阳错倒叫你吃下,害得你昏迷不醒。不过可算是解决了,吓死我了。”
自然他说什么,居同野便信什么。
沈吟心中苦楚不得发泄,默不作声,眼珠子一转,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他走了之后,定然有不长眼的敢欺负他家同野。在他离开之前,这些都得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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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鬼见居同野依旧纠缠沈吟不放,到不能算他心急如焚,只是没有机会,边边角角都他都碰不到。他怕接触不到,必须抓紧机会铺路,沈吟这么漂亮的人一看就知生而冷血,无情无义必然是他的准则。
他发现只要有沈吟出现的地方,必然有居同野的痕迹,而居同野此人如铁打一般,刀枪不入雷打不动,连送个水的机会都不留给她,那么他想跟着飞黄腾达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等好事哪里寻。
阿鬼之所以名为阿鬼,其实存在一种他人虚构和妄想的成分,他的外婆是个鬼婆,哪怕那是仅存在于他小时候的传闻,然而捕风捉影的,如四季不断更迭,本以为已经结束然而终究有一日会循环往复。
鬼婆以诅咒为生,他的外婆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当里生意最是兴隆,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其中当以咒人咒牲畜最为灵验,哪里是灵验,不过是她会趁夜深为非作歹,牲畜就做成野兽入侵,人就做成意外或强人所为。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终有一天暴露,鬼婆趁夜逃走,决定金盆洗手。
从良的日子并不好过,吃喝就成了难题,鬼婆暗地里操起老本行,后来叫官府抓到却无证据。诅咒不过是言谈词色,口上说说罢了。她曾教过阿鬼,用中原人不知道的蛊毒,再利用诅咒掩藏自己谋财害命的事实,官府最忌惮处理这等无由头之事,百姓对此也是惶恐,往往不了了之。
鬼使神差的,阿鬼只觉得上天注定,否则他怎么会被唤为阿鬼。外婆虽死,却将炼蛊的法门传给了他。这玩意是祖辈相传,每家每户都有独门秘籍,如血脉相传。江湖上不止表面无情的刀光剑影,常有背地戳刀反手一剑,阿鬼常带蛊虫在身,以备不时之需。
那日居同野坐在台阶上捧着一碟绿豆糕吃,嘴角还沾了粒芝麻大的翠绿。葭县知县一早前来,不敢乱送东西,又不能空着手来,想起沈吟身边的这小伙子最是馋嘴,担来两担酸枝食盒,全是糕点酥果之类的吃食。
葭县知县费力抬来的礼,落了这个狗屁倒灶的玩意嘴里。阿鬼不远不近地站着,拿眼睛睃着这人,涎皮涎脸倒是觉得好意思,不过是逞着早早便跟在大人身边的威风罢了。阿鬼自问身手绝佳,还会看人识物。
曾响是头蠢驴,不过是仗着老人身份。人人都心知肚明,数他阿鬼本事最大。他可不能再温软下去,巡得再认真,也是曾响用人有度,沈吟的目光落不到他头上。
沈吟在待客,有许多人陪坐,居同野觉得自己多余便跑了出来。他对这人有好感,墙外投进院内的树影婆娑,举着小白瓷碟,盛情邀请:“来吃点?”
“那是大人的,小人鄙陋,哪有居捕快这等福气。”阿鬼莞尔一笑,笑得刻薄傲慢,他走过去,站在居同野身前故意居高临下地着,有种残虐的快感,忍不起想看人如蛆虫在地上扭曲挣扎,愈发想看他千疮百孔的模样。
居同野没有听出来他口中的讥诮,只觉得这人深刻,好像所有人在娘胎里都是随意描画两笔,惟独这人是下笔流畅用墨饱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深秋阳光忽的刺起眼,他飞速地眨巴眼睛,发现是被风送来的砂砾迷了眼。左眼底下有颗坚硬的砂砾,有棱有角还有爪和倒钩,无论他如何眨眼都岿然不动,眼前只余一片白茫。
“你且等等,我迷了眼。”居同野喃喃道,没有忘记眼前还有个人等他。这人告诉他好些事,虽是鲜血淋漓的残酷事实,但他感激不尽。
霎时来霎时走,拨开云雾,砂砾陡然消失。居同野悦然起身,发现阿鬼已不在,叹了口气,呆呆看着手中瓷碟里只吃了一半的绿豆糕,莫不是嫌弃是他吃过的才不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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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有统一安排住宿,就在衙门西北边的小巷内,两人一间,有拖家带口的可以领一间屋住。阿鬼原本有个室友,干了一个月觉得不如家乡舒适,遂搬走,留下阿鬼独居。
暇州野狗众多,随便哪里都有野狗溜达,悠闲恣意好似饭后消食。这日绝早就有野狗溜进来,两只狗一黄一黑斑,都是瘦长的麻杆子身形,统共没几两肉,贪嘴吃肉的都不屑一顾。
黑斑狗比寻常狗多活了几年,开了神志不能化形,信誓旦旦说房内什么都没有,不过此人倒是在门后撒了把灶底灰,踩上去就是脚印,还在窗前撒了几颗糯米粒,许是好玩鸟喂麻雀吃的。如果当真有什么异常,便是黄狗伏地嗅床下的时候,突然被只小虫迷了眼。
无论是灶底灰还是糯米,都是江湖上常见的手段,不过也不能以此断定这人有问题,等闲走江湖的都会使这些警惕防备的手段。
沈吟看着眼前的狗,想这狗可能不够打草惊蛇,叫曾响过去在灶底灰上踩几脚,别的千万不要多做。
曾响还没回来,黄狗便晕厥了,和居同野症状相同。
蛇惊得超出沈吟预料,阿鬼发现屋子被入侵,还以为是有人误入,本没想逃,偏偏看见曾响脚上的皂靴白边沾了一抹轻飘飘的灰。灶底灰不过是他随手取的,他按习惯顺手掺了点贝壳粉。贝壳粉是被不良商贾拿来替换珍珠粉的玩意,掺和调换,一本万利,十分好使。
细末反光银色闪烁,白底鞋边一抹黑色分外显眼。
阿鬼不敢再抱有侥幸心理,无缘无故曾响不会进他的屋子,居同野和他都是跟着沈大人的老人,定然一个鼻孔里出气。居同野几日未出现在衙门里,他是心知肚明,原以为会闹得人尽皆知,谁知竟没人知道。
宜早不宜迟,阿鬼趁着巡街的功夫,寻了个由头和同伴分开,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听说暇州除了有条宽敞的官道,还有条羊肠小道,他不敢走官道,选了小道。
小道果然没有人影,多日未下雨尘嚣干燥,道上黄沙蒸腾,一步一个结实脚印。阿鬼仿佛能听见身后传来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他扭过头看,万物枯萎,空无一人,好似追他的是无影无踪的鬼,他忍不住加快脚步,一遍一遍叮嘱千万不要自己吓自己。
谁知眼前果真有漆黑鬼影飘至,阿鬼定睛一看,黄沙地上影子深沉,是个人。一身单薄的黑色短打,眉发极黑,剑眉星目,连那瞳孔都是罕见的纯黑之色。
阿鬼定下来心,是个人他就不怕。不过来者不善,他攥紧拳头,打定主意先下手为强。那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过头,阿鬼旋即感觉到腹腔剧痛,低头一看,这人拳头已击中他左胸,他甚至听得见数根肋骨折断,在皮下相互攻讦,好似种子发芽,争先恐后破土而出。
又有个身着湖绿绢裙的女子走出来,发髻上簪了只鸡翅木簪,出门前一时着急,忘记摘下金镶玉的耳坠子。黄海棠俯下身来看了一眼,讶然道:“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又起身盯着黑衣人,调侃,“你这模样也是俊,难怪寻常不肯现形。”
这人正是化而为人的狗妖,他甩了甩手,不屑道:“久未出手,是你们人越来越弱了。”
阿鬼想没到这不起眼的暇州竟然卧虎藏龙,他如坠入阿鼻地狱,原以为是曾响替他居同野报仇,他已准备好抵死不承认。他们既没有切实证据,局面对自己还是有利的,他骤然消失必有同伴怀疑,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