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动用千贯买国债的,手头的闲钱肯定更多。那些宗室恨不能天天上门哭穷,哪个敢在此时露富?
“如此一来,事情就稳妥了。”程颢心底稍一盘算,也松了口气。有钱之人,全都被束住了手脚。这国债,怕真要滞销了。只盼经此一役,天子能幡然醒悟吧。身为天子,却整日言利,连小民钱财都想取用。若不加以约束,怕是要酿成大祸,最终害民残民。他们这一番辛劳,也算是没有白费了。
非止二程,整个东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国债的笑话。直到开售当日。
一大早,王大郎打着哈欠,慢吞吞朝衙门行去。他是三司衙署的差役,今日正当轮值。若是以往,晚些去也无妨。他小舅子乃是署中吏员,上官也不会为难。但是今天不成,为了那国债,三司上下都一片忙乱,生怕办砸了官家看重的差事。因此王大郎也只能天不亮就赶往衙署,只盼能早到些,免得触了上官霉头。
只是买个国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他都问过同僚了,上官们根本没几个看好这国债。当官的都不买,他们还买来作甚?
绕过最后一个巷口,就该是府衙了,也不知自己来晚了没有……王大郎掩着嘴,想遮住另一个哈欠,谁料一抬眼,就愣在了当场。
这,这是三司衙门口?怎么如此多人候在门外?!
连手都不及放下,王大郎傻愣愣看着眼前的人龙,惊得魂儿都快飞了。这一顿足,后面就赶来了几人,见他一身打扮,赶紧问道:“这位差爷,前面可是卖国库券的地方?”
王大郎僵硬的放下了手,看向来人。只见三五人,有货郎打扮的,有挑着担子的盘卖,还有个年岁不小的老汉。这些人,也是来买国债的?
见他不答,有人急了:“这差爷怕是不知,咱们快去前面问问!”
前面都排了那么老长的队了,可不能再耽搁了!几人连忙告罪,急急赶到了队尾,问了几句,就排起队来。
王大郎呆了半晌,猛地加快了脚步,向府衙冲去。这才刚过五更,内城门方才打开啊,怎么就有人巴巴的候在这里了?
急匆匆赶到衙门,刚一踏进门,班头就冲他叫道:“王大你怎地才来?快!判官有令,速去开封府借些衙役!”
王大郎被这迎面一句说的愣住了:“怎地还借人……”
“你这夯货!外面都挤成那样了,不借点人能成吗?快快快!老子还得命人看顾衙门呢!”那班头就差没把唾沫喷王大郎脸上了。
王大郎心头一紧,也不敢怠慢,转身就往外跑去。边跑还边想:“这国债怎地如此多小民来买?难不成真有利可图?啊呀,我确是错过了,等会儿得抽空给家里传给信儿,也悄悄买上些才好啊!”
好歹从开封府借了五十衙役,又支起了栅栏,把排队的人都好好圈住了。这衙门口的乱象,才稍稍止住。饶是如此,一眼望去,门前长队还是让人心生畏惧。当真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少人还抱着大大的包裹,显然是把钱带在了身上。这等时候,也只有开封府的衙役在场,才能镇住宵小了。
纷纷扰扰,吵吵闹闹,苦等了一个时辰,才到了衙门打开,贩售国债的时间。原本翘脚喝茶看报的小吏们,哪还有往日清闲?收取银钱,点算称量,还要在那债券上盖了三司的印章,才能交给买家。若是人少也就算了,偏偏这队排的都不见头尾了,经手的还都是银钱,不敢疏漏。简直让吏员们满头大汗,叫苦连天。
若是只买一两张国库券的还好,碰上一口气买十张的,真是点钱都要点的手软。到底是哪个人说的,这国债必不会有多少人买的?当真是害人不浅啊!
小吏们牢骚满腹,来买国债的人,却都个个喜笑颜开。
“看看这纸上印的!怎地恁般鲜亮?”有人也不怕钱财外露,像是炫耀般的举高了手里债券。明明只是十贯,张扬的也跟家财万贯一般。
一旁的汉子嗤笑一声:“你买的是无质田的吧?那上面图不成的。须得十五贯有质田的,才能看出门道呢。”
说着,他也摸出了自己的债券,在对方面前一亮:“瞧见没有。这上面画的,就是官家质给我的田地!两年后到期,这图上的地界,就有一百亩要归俺了!”
虽然只多了五贯,但是一个是屋舍,一个是河山,哪能同日而语?更别说,这画还如此逼真,当真似能见到那山川环绕下的良田一般。
方才还可劲炫耀的男子,不由吭哧了一声,梗着脖子道:“俺这年息,可有六厘呢。也就来得早才能抢到。俺可是排了一个时辰队呢!”
多一厘,可就多一百文息钱呢。而且只用等一年,就兑回钱财。也因此,早早来排队的,多是买这个的。现在排队,恐怕都买不到了。
“嘿,一百文算个什么?谁不是排了一个时辰?这可是一顷田啊,是一百文能买来的吗?”那汉子顿时不乐意了,反唇相讥。
眼见俩人都要吵起来了,一旁有个小子嘿了一声:“十贯十五贯的,就别争了。方才前面有个豪客,一百五十贯的大券,拿了足足五张呢!”
这话听得众人一阵轻嘶,那可是要七百多贯了,当真是有钱人啊!
一旁的酒楼中,孙员外接过了亲随递上的五张国库券,拿在手里细细观瞧:“这券印的果真精细。”
莫说那别具一格的江山图,只券上的套色,就让人啧啧称奇。就算国子监里出的画本,至多也只三色。这小小一张纸上,却印了五种颜色!更难得的是五张债券一般无二,连个印偏的都没有。如此精美的纹样,怕是仿都仿不出。
那亲随恭维道:“还是家主精明!看这人山人海的,这国库券,当真是抢手啊!”
孙员外呵呵一笑:“刘老二还说国债不能买呢,若是听他胡言,怕是抢都抢不到了。这五十顷地,可不是想买就能买来的。”
那亲随一怔:“家主当真要换地?”
“换!怎么不换?”孙员外哼了一声,“我那三叔就在秦凤路行商,也是他快马传信回来,说秦州设了新边榷,似乎有振兴迹象。若是秦州能安定下来,这五十顷地,足以让二郎安身立命了。”
这就牵涉到了分家的大事,那亲随立刻噤声,不敢多言。家里那位续弦夫人,当真是个不好惹的。以后二郎君能分到的家产,怕也只有千贯了。换到别处,这一千贯当真是不顶事儿。但若是变成了五十顷良田,再有二百多贯的积蓄,也足能撑起一份家业了。
难为家主如此上心,都是儿女债啊……
三司衙门前的长龙,自然引来了众多瞩目。结果天光大亮后,不见缩短,反倒排的越来越长。如此闹闹腾腾,还没等到散衙,就有差役出来,宣布国债售空的消息。
那些抱着钱财,等了许久的人,不免大失所望。甚至有些还当街哭了起来。好在有开封府的衙役在侧,才没闹出什么事端。
米芾一下衙,就带着仆役买到的国库券,匆匆赶往了韩府。一进门就美滋滋道:“甄兄,我这次可是抢到了三百七十五贯!”
甄琼一怔:“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两张一百五十贯的,三张十五贯的,还有三张十贯的。到时候大钱都拿去兑了,小钱留下,我就能收藏六张国库券了!”米芾得意极了。如此一来,他只用花一半的钱,就能留下好几张国库券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出名的作品啊,当然要珍藏几份了。
甄琼简直都没话说了:“……你这毛病,早晚改改吧。画得原图不是还留在手里吗?国库券印了那么多,哪还值钱?”
人家买国债是赚钱,你买倒成了贴钱了。哪有这样的傻货?
米芾却摇头晃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国库券早晚还是要还回去的嘛,怕是没几个会专门买来收藏。等我成名了,就值大钱了!”
行吧,你高兴就好。
甄琼也懒得说他了,米芾却意犹未尽,又问道:“听闻今天一天,国库券就卖光了。甄兄抢了多少?”
甄琼就等他问这句呢,立刻嘿嘿一笑:“贫道买国库券,还用抢吗?都是三司亲自着人送上门的!”
米芾登时睁大了眼睛:“你买了多少?人家竟然还给送来?”
他一早就命仆役等在三司门口了,也是千辛万苦才抢了这么几张出来。这小道竟然连排队都不用?
“区区六千贯,不值一提啦。”话是如此说,甄琼还是把“六千贯”三字,咬了重音。
米芾:“……”
娘的,娶个有钱的了不起吗?将来他也要选个嫁妆丰厚的才行!
第115章
国债贩售一空的消息, 须臾就传到了宫中。赵顼听闻此事, 惊得从御座上跳了起来, 急急问道:“当真都售完了?”
三司使陈升之此刻已掩不住面上喜色,笑道:“回禀官家,银钱已清点一遍, 二十万贯足额无差。全都售出了!”
赵顼扶住了桌案,只觉一阵发晕。这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不是说朝中都不看好国债吗?就连那些宗亲、勋戚,也都畏畏缩缩, 根本没几个人愿意应承此事。怎地才一天工夫, 二十万贯就卖了个干净?
“究、究竟是谁人买的?”实在忍不住,赵顼追问道。
“都是城中百姓所购。买一券二券者数不胜数。三司门前排了长队, 连路都堵住了。还是下官从开封府借了差役,才勉强稳住局面。”陈升之一想到今日景象, 也不由长叹一声,“官家仁德, 民心可用啊!”
这可不就是民心所向吗?身为天子,赵顼自然知晓,东京城丁口百万, 是个前朝也无法媲美的大都。但是就算是他, 也从未想过,这百万人,会拿出家底来购买国债!毕竟国债第一次发行,历朝历代都未有过。哪怕只是图那点微薄钱息,也得信任朝廷, 信任他这个天子,才会把真金白银拿出,换那么一张纸回去。
一人买十贯、十五贯的国库券。二十万贯,须得多少人来买?只是想想,就让赵顼浑身战栗。什么民心所向?这便是民心所向啊!若是如此,以后不设质本,岂不也能发行国债了?
正当他激动难言,思绪万千时,一旁站着的王安石,沉声道:“万民信赖官家,官家也当守诺。万万不可因小利,折损民心。”
这话让赵顼浑身一颤,清醒了过来,用力点了点:“王卿说的不错!”
百姓的信赖,不是用来挥霍的。国债还当按原计划,分毫不差的还给百姓。也唯有这次全部兑付欠款,下次的国债发行,才能引来更多人支持,借来更多的钱。如此一来,就算突遇灾疫、兵乱,也不至于落到无钱可用的窘境了。
在桌前踱了两圈,赵顼开口道:“秦州垦荒,须得加紧操持。还有那‘农田水利法’,当尽快颁行!”
“农田水利法”,正是王安石筹备的诸多新法中,颇为关键的一项。旨在兴修水利,淤田肥地,使得田亩增产,以实国库。这也是他“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理念所在。而这想法,又跟之前改良农具,设农务司,在秦州拓荒的举措不谋而合。现在有了国债利好的消息,天子定念,决意由此推行新法,也不奇怪。
然而听闻此言,王安石却在心底轻叹一声。此法令虽好,却不该是此刻施行的。按照原本的计划,最先颁布的,应当是“均输法”才对。
自大宋立国以来,朝廷收取的赋税、籴买、供品,多为实物,需要自各地押运入京。然而对于这些物品,并没无监管,不分时令,不分远近,一应收取。如此一来,势必会出现某些物品在当地贵价,到了京城却变的极贱;亦或是运到京城后,才发现库存过多,只能低价抛售。
如此一来,就算赋税收上来的是定数,所获的钱财,却大大折损。非但耗费了民力物力,朝廷也落不到实惠。倒是让巨贾豪商们掌控行市物价,获取惊人利润。如此一来,朝廷岂不失去了轻重敛散之权?
而“均输法”的关键,正是“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减产粮价贵的地方,在纳税时可以改为纳钱。再把钱运到丰产粮贱的地方,就能换来更多米粮,获得更大利润。这“均输法”,在王安石看来,是至关重要的。不但能掌控物价,解民之困,还能利用敛散之权,调剂各地物资,遏制豪商的兼并之举。
然而如此良法,却无法立刻推行了。只因此法跟“市易法”一样,是需要本金的。而秦凤路的新边榷制,却压过了“市易法”,给出了一种无需本金,也能盈利的可能。如此一来,天子自然要重新考虑,至少要等秦凤路的结果出来,才可能推行“均输法”。
同时,“农田水利法”是需要大量兴修水利,垦荒淤田的。内库的钱,自然要向这方面倾斜。天子更不可能拿出大笔本金,来搞什么“均输法”了。
这样一来,不免打乱了王安石的谋划。不过能推进一样新法,也是件好事。而一日卖空的国债,更是让王安石信心百倍。民心所向,只要能善待百姓,还怕那些冥顽不灵的兼并之家,从中作梗吗?
拿定了主意,赵顼又兴奋的跟王安石和陈升之一起讨论了半晌新法的细节问题。等两人都退下后,他才恍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笑着招来了内侍,问道:“凌霄子今日买了多少国库券?”
他可是让人亲自上门送国债了,也不知那小道买了多少。
内侍小心翼翼的看了天子一眼,谨慎道:“凌霄处士心系国事,不敢让官家失望,故而倾尽家资,买了六千贯的国库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