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管是谁干的了,你们可得赶紧请个郎中给他瞧瞧,若到了来年画不出官家满意的画,那可真没人救得了他了!”
“多谢中贵人提点,一年时限,足够了。”
张清菡瞧了眼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紧紧皱起了眉头。她掏了锭银子送走了那宦官,又折回来去瞧王希泽的伤势。
“姐姐,对不起……”
“傻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能活着我便知足了。”张清菡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又将李秀云往前一推,“这次可多亏了李妹妹。若不是她拼命来救你,李邦彦大约也不会开口替你求情。她可是为了你,连李家千金的身份都不要了。”
“姐姐还叫李妹妹?该叫弟妹了才是!”
李秀云被他们揶揄得羞红了脸。她站在王希泽身边,用自己的丝绢替他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手指,还不忘轻轻吹上一吹。
王希泽见她这副模样,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重重叹了口气,被亲人好友簇拥着往街上走去。
“慢着,我想单独与你谈几句。”张浚几步追上前来,拦住了他。冯友伦与范晏兮想替他拒绝,却见王希泽缓步而出。
“你们先去前边儿等我,我与司丞说几句话便来。”王希泽驱开了众人,淡然直视着面前的张浚。
“你已经赢了,又何苦还揪住我不放?”
“赢你又如何?你根本就不是张子初。”
张浚的话让王希泽笑了开来。他伸手想抚摸自己面上的伤疤,却忘记手指已不能动弹,一动就疼得冷汗直下。
“你究竟是谁?”张浚问道。
“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看着对方轻松的神情,张浚忽然有一种被耍的感觉。他总是一心一意想要赢张子初一次,到头来却发现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执着的对手。
这是何等的可笑!
“能将张子初扮演得入木三分,你一定对他十分了解……若我猜的不错,你本姓王。”
京城王家,曾有一对出了名的双生子。
开封府绝两生花,京北王麟一双壁。巧的是,这一对璧人也曾是张子初的挚友。如果是这样的兄弟俩,便能轻易在临水殿中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对方。因为另一个,依旧可以扮演着原来的身份。
张浚本以为自己的定论会让对方害怕,惊恐,或者忌惮……可没料到,对方听完后,连脸上的疤痕都没有动一下。
“张子初如今身在何处?”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给了他另一个更想知道的答案。
“张浚,你知道你比张子初差在哪里吗?”
他看见张浚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光是一提起张子初这个名字,就能轻易让对方乱了分寸。
“不想听就算了。”王希泽见他面有挣扎,使坏地耸了耸肩,作势转身要走。
张浚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该落入对方如此拙劣的陷阱,可脚尖却比脑子更快一步迈了出去。
王希泽瞥了眼肩膀上的手,微微勾起了唇角。
“张子初心中从来只有对错,没有输赢。”
幽州城,将军府。
朱涛气势汹汹地带人闯入了府旁的民宅。这是一间三进的院子,里头还残留着些契丹的装饰。
“那书生呢?!”朱涛一把揪住一个兵卫问。
“张公子他一大早就带着百姓们出城去了,说是要趁着天未寒透种些东西。”
“他奶奶的!是谁准许他出城的?”朱涛气急败坏地推开那兵卫,进屋搜寻了一圈,果真发现里头的衣物吃食一并不见了。
“是……是将军您说,公子是贵客,是来帮咱们治理燕云的,他要去哪儿咱们都不可拦着。”
“那还是本将军的不是了?”朱涛瞪着眼珠一回头,不解气地踹出一脚,“废物!还不赶紧随我出城去追!”
朱涛在半个时辰前收到消息,说东京城在一月前出了乱子,是蔡京力挽狂澜,避免了一场兵变。同时立功的还有担任清平司司丞的张浚。
张浚明明身在京城,那他这里这个又是何人?
朱涛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恨不得那将书生碎尸万段,二话不说召集了一千兵马往城外追去。
孤寒赤壁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片白茫里,只有一条长长的队伍,顶着寒风,缓缓前行。
“素素,你去照看着些中间的妇孺,黑风,你随我去后面殿后。”张子初一边指挥着众人,一边频频回头去看已小如蚁虫的城墙。
书信从京城递到这里差不多需要半月光景,算一算日子,朱涛也快识穿自己在骗他了。好在天启堡离这里不足百里之地,他必须在朱涛发作前将这些人安全送入堡内。
曾听奚邪路鸥说,天启堡是燕云残留的最后一块净土。那里有宋人自发组织的地下团练,有一群经验丰富的天武军将士,甚至还有武功高强,忠肝义胆的江湖侠客。他们据堡而守,多年来与辽兵抗衡,为战乱中的百姓提供了一个可贵的避难所。
快,需要再快些。
“你真觉得你救得了他们?”黑风一路上都在盯着这个书生瞧。他实在是看不懂,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人,用最聪明的脑子干着最愚蠢的事。
“我不知道。”张子初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一定要救。”
“……”黑风沉默着站到了队伍的最后。书生向他保证过,只要他们护送这些百姓到了天启堡,天启堡便也会有马贼们的容身之所。
他们的性命是被书生救下的,如今宋军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只能听书生的。
队伍仍在缓慢挪动,身后却响起了令人胆颤的马蹄声。张子初愕然回首,只见数列兵甲在疾驰靠近。
“跑!快跑!”张子初一声大吼,所有百姓开始发足狂奔。可前方除了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什么希望也看不到。
“公子你去哪儿?!”马素素回头寻他,却见他转了身迎向追兵。
“他们第一个要抓的是我,我去拦住他们,替大伙儿争取些时间。”张子初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大雪里。马素素想要追他而去,却被一个契丹妇人拉住了。
追兵瞬间到了跟前。张子初就那般站在雪地里,任由风雪吹起他身上的披风与发带,望似宛若玉雕。
“吁——”朱涛勒停了马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书生,唰地一下抽出了身旁佩刀。
“你还真是不要命啊。之前骗我说这些人留有大用,就是这么用的?”
“每一个人生来都自当有用。对将军来说,他们或许不过是建功立业的踏脚石,可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难能可贵的人命。”
“少他娘的在这里与我说教!你回头瞧瞧,你拼死救下他们,他们可有一人回来救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如你这般的,到头来都没有好下场!”
朱涛的话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张子初悠然一笑,抬手朝上一指,“将军可信天有天眼?不信我与将军打个赌,就赌我今日不会死在将军刀下。”
“呵!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天眼管用,还是我的刀管用!”朱涛高举刀刃,对准张子初的脖子狠狠砍下。
张子初依旧不躲不避,只是闭上了眼睛。
就在刀刃落到他脖子上的一瞬间,叮地一声,一把弯钩飞旋而来,一下子撞偏了朱涛的刀。朱涛抬头看去,竟瞧见黑风折返而来,一把护住了张子初。
朱涛与将士们哑然。从来只见过马贼杀人,还从未瞧见马贼救人的。
趁着他们发愣的功夫,黑风已背起人迅速逃出了几丈远。朱涛反应过来一声令下,命将士们将书生与这些马贼百姓通通阻杀,一个不留。
将士们策马驰出,很快追上了前头的队伍。他们纷纷抽出刀来,对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砍。
却在这时,一个骑兵忽听座下马匹一声悲鸣,紧接着身子一歪,砰然倒地。
雪地里忽然凭空钻出了数名剑客。也不知他们是何来路,只见那一柄柄如蛇灵剑,隙月斜风,刮雪点露,眨眼间便击杀了十几个骑兵。
一把通体漆黑的铁剑斜刺出来,直指朱涛眉间。朱涛本坐在马上奔驰,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眉心一寒,连疼痛也没感觉到便耷拉下了脑袋。
马儿未知主人已死,又接连跑出了十丈远,朱涛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主将一殁,兵士们便通通慌了神。加上他们根本不是这些鬼魅剑客的对手,争先恐后地调头开始溃逃。
剑客们也未去追这些穷寇,只是扶起了受伤的百姓,替妇孺们披上卫寒的衣物,护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张公子,残某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
面前的男人一袭黑色布衫,外头罩着件打补丁的斗篷,颌下一圈胡渣看起来有些邋遢。只有手中一把古剑,看上去锋寒无双。
“阁下是?”张子初拦住了满脸戒备的黑风,走上前去行了一揖。
“哈哈哈哈,在下残清风。天眼所示,特命我来搭救公子的。”
张子初微微一愣,后而展颜笑道,“上天诚不欺我也。”
残清风告诉张子初,前面不到百里就是古北口了。那里是一片绿洲,粮食水源充足,特别是天启堡,既有长城可倚靠,又屯有良田百亩,是个既美丽又安全的地方。
张子初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京城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残清风脚步一顿,面色忽然凝重了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子初,或者等入了堡再说也不迟。
可惜,张子初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就算对方什么也不说,他也已经猜到了。
马素素看见他隔着风雪,朝着东京的方向一直眺望。她走到他身边,悄悄拉住了他的手,发现他掌心一片冰凉。
离开得太久,她已经快记不清那座繁华帝都了,也不知它如今变作了何等模样。
☆、启续——
东京城南,旧瓦子巷。
简朴的草屋外,年轻的妇人再一次打翻了提水的木桶。草屋坐落在两条街的街口,外头便是闹市,喧嚣得很。路过几个力夫瞧见院子里的漂亮人儿正在擦拭衣裙上的水渍,不怀好意地冲她吹了几声口哨。
李秀云哪里见得这般揶揄,羞得一头钻进了屋里。
屋里的书生正埋首在桌前,见她狼狈进门,关切地站起身来。
“怎么了?”
“无碍,不小心打翻了水桶罢了。”李秀云在狭小的屋内翻出了一件干净衣裳,躲到门后换上了身。
“我不是说了,以后这种重活交由我来便是。”王希泽说着要走出屋去,却被李秀云一把拦住了。
“那怎么成!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作画的,怎可胡乱糟蹋!”李秀云匆匆整理好衣裙,又将人拉至桌前坐下,还不忘替他研了些新墨,剔亮了灯芯。
“你放心吧,我可以的。”
王希泽见她一张俏脸上满是灰尘,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好端端的富家娘子,偏要跟他到这市井之地来受苦,又教他怎么敢开口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如意郎君。
“我刚请教了隔壁的婶婶,今晚的饭怎么也不会煮糊了。”李秀云见他唉声叹气的模样,生怕他嫌弃自己,“早知道,就不该让姐姐先回庵里的,都怪我太没用了。”
“没用的是我,不是你,至少你还能把饭煮熟了不是?”
王希泽的话让她笑了。二人话了片刻的家常,李秀云见时辰不早,又转身去屋外忙活了起来。
天色渐暗,烛火甚微。王希泽缓缓展开了桌上那张御赐的长卷画质,只见上头仍是空白一片,毫墨未沾。他用手夹起毛笔,想试着摹上几笔,却因为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而再一次失败。
啪嗒一声,笔杆落地。他出神地看着自己已经恢复了白皙的双手,无所适从地将它们紧握成拳。自从受刑之后,他的手指就一直使不上力,连写几笔字都歪歪斜斜,又如何在一年限期内画出整个东京城来。
何况,他原就不是张子初那般的画才。
王希泽苦笑一声,微微将头偏向了一旁的铜镜。颤抖的指尖缓缓划过脸上的面具,悄悄揭开一角。
更糟糕的是,他脸上的疤痕正在逐渐消失……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不想再分上下篇的,可写着写着发现篇幅太长,不在中间一切为二有些理不清思绪。
上篇的故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下篇仍在进行之中,且容小的再细细揣摩一番方能拿出手给诸位看官们品鉴。下篇故事里会是张子初的主场,他的改变,他的权谋,他真正的身份都会一一揭晓,至于大家最关心的感情线,我想我依然坚持着不落俗套,不谈情,只谈心,但之前说是无CP怕要打自己的脸了,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
最后,希望你们喜欢这篇书生的故事,也多多给我留下宝贵的意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