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是师兄教我的。”却将鲸吞收了回去。
越饮光笑了一声,右手负在身后:“好。再来。”
之后当真不曾用过右手。
沈丹霄见他模样,想起从前相处,略有分神。
对方是何等人,欺身而上,扼着脖颈按他在地,以膝抵住他胸口。
“之前夸你那句要收回来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长进。”
沈丹霄输得甘心,没有什么不情愿,并不挣扎。
越饮光嗤笑道:“瞧你这样,仿佛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你莫不以为我说笑?待杀了你,我便去寻别人了。”
他转头瞧了眼,冲着岳摩天笑了一笑:“岳宫主离得近,找他陪你如何?”
沈丹霄道:“师兄不是这样人。”
越饮光冷笑。
沈丹霄感觉到了杀意,惊觉他是真生出了杀心,忙道:“师兄!”
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多犹疑,他从对方手底下挣了出来,抓住落在一旁的鲸吞,挥剑扫去。
之前他与对方都有留力,这会儿却是不管不顾。如此一来,纵是越饮光也不敢轻视。
越饮光此时右手仍负在身后,与他单手对敌,难免不支,被削断了一束发。
“师弟当真不留情了?”
沈丹霄学他模样不说话,只仗剑而上,迫得他步步退后。
越饮光没练过左手剑,不过凭他远超常人的剑道天赋支撑到现在,时间越长,疏漏越多,终被逼到绝路。
沈丹霄放开鲸吞,同他之前一样,膝盖顶着他胸口,跪坐在他身上。
越饮光仍然在笑,笑容与初见时候并无两样。
沈丹霄动作凶狠,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越饮光咳了两声,道:“你赢了。”
沈丹霄忽觉手背上一点冷意,抬头见顷刻片云生,大雪如棉,铺天盖地落下来。
张灵夷等一众人等在界碑旁,雪落后不过片刻,瘴气已消散无踪。
顾灵光手里抱着骨灰,神情半悲半喜:“师姐!我们可以回去了!”
张灵夷应了一声,回头去看,但大雪之中,林木森森,不知道情况如何。只是她看出那对师兄弟嘴上说得狠,却都是口是心非之辈,不是特别担心。
温恰恰拱手与众人作别,分水剑正揣在他袖中,他道:“此次回去,前景莫测,希望与诸位还有再见之日。”
游玉关领着赵旸,同样与他拱手,道:“后会有期。”
顾灵光忽然喊道:“那是谁!”却见瘴气散后,露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坐在石上,膝盖上趴着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盖了裘毯,睡得香甜。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小心将二人护在身下,以内力相护,使她们免受雪意侵扰。
张灵夷疾步跑了过去,讶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笑道:“她们想娘亲了。”
“只为这?”张灵夷挑眉。
那人道:“我也想了。”
张灵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两个女儿,接了一个过来,低声道:“……我也想你。”
沈丹霄从未没过这么大的雪,不过眨眼功夫,便铺了厚厚一层。
他仍压在师兄身上,冰雪满身,没有抖落,整个人似乎都成了个雪人,却仍盯住对方不放。
越饮光起先神情平静,被他足足看了一炷香时间,支撑不住,叹了口气:“……师弟,你长大了。”
这句话不复他惯来的轻佻,颇显庄重。
沈丹霄整张脸孔都是雪白的,唯有眼角通红,像被人重重搽过。他眨了眨眼,终于扑在师兄身上,放声大哭。
“我知道你骗我!我知道你骗我!三年前——之后的每一日,我都恨自己,为什么不拦你!”
他将脸孔埋在对方脖颈处,只觉那里也落了许多雪,冰冷刺骨,然而对方肌肤反而更见柔软,只是没有半点温度。
“三年前,我知道师兄身体撑不住,要死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敢问,怕听见不想听的。后来的三年里,我常常做梦,梦见回到了那一日。
“有时我开口问了,师兄却不答我。
“有时师兄答了,却说我自作多情。
“有时我没问,偷偷跟上去,与师兄一道出了海,看见你喜欢上别人。
“有时又看见——看见你忽然断了气。”
沈丹霄鼻端闻见微冷的雪意,而没有半点熟悉的气息,仿佛拥着的是死物。
“师兄,我怕。”
岳摩天发上尽雪,低声道:“原来如此。”
越饮光愣愣听他说完,身体僵硬,耳听得对方哭声愈大,伸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师兄也怕。
“我怕你心里有别人,更怕你恨我。
“我怕你不过是为了哄我不杀你,才讨好我——我对你这么坏,你怎可能喜欢我?”
他垂眸笑起来:“你看我的时候,我不敢看你。你挪开眼,我又忍不住怪你不看我。可我想明白得太晚了,不敢赌你是不是能原谅我,况且——那时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十年,再往后,就不知道要变成什么了,原本想趁还活着,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做过一遍,哪想到……还是舍不下。
“我没有出海,找了个隐蔽的山洞去等死,宁可叫你以为我食言,也不想让你知道我死得这般可怜。没想到会被时小树撞上,幸好他控制不了我,只将我当做压箱底的手段。”
“师弟,”越饮光极轻极柔地喊他,“我是真想过杀了你,这样便不用去想,我死后你会是什么模样。只不过,你哭起来那么好看,若死了,便瞧不见了。”
沈丹霄原本正哭着,听他这么一说,却哭不出来了,道:“师兄若喜欢,日后我天天哭给你看,好不好?”
“不好,”越饮光道,“我死过两回了。前一次不算,后一次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放进这具身体里,又是怎么鸠占鹊巢,真当自己是个人了。你看我有个人样,我却知道我不是个人,你这辈子都想不到,我平时在想些什么。”
沈丹霄抬起头,他眼角仍然挂着泪痕,笑道:“你再说不好,我现在就自我了断,看你到时去哪儿找我。”
“荒唐!”越饮光斥道,“你怎么能——怎么能——”
沈丹霄道:“我知道师兄还是同我一起长大的那个师兄。你现在还能好好地和我说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求多的了。”
越饮光从前盼他走出过往阴影,像个寻常人,快些长大,此时却恨他人长大了,心也野了,嘴也硬了。
雪越来越大,沈丹霄与师兄十指相扣,只觉此生再没有比现在更快活的时候。
岳摩天又打了个哈欠,道:“我要走了。”
他与越饮光二人都有些缘分,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沈丹霄与师兄互相搀着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道:“你要往哪儿去?”想起对方是长乐宫主,自然是要回去的。
岳摩天却道:“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
他笑着转身,挥了挥袖,以作告别。
雪已有寸许厚了,他落脚有些深,雪地上的印子一枚一枚极是清晰。
天气清寒,他暂且不能用内力,露在外头的皮肤苍白而无血色,唯独左手肌肤红润如常,只手背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点。他瞥了一眼,抖落长袖,覆住了手,仍是不回头地走了,脚步虽深,却极是稳当。
他无咎天反噬,理当不能动用内力,不知为什么,越走越快,不一会就看不见人了。
沈丹霄到了此时,才想起还没问师兄,三年前为何要对方助他一次。
他正要开口,岳摩天清越的歌声遥遥传来:
我昔钓白龙,放龙溪水傍。
道成本欲去,挥手凌苍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