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晚两日到京,情况就不一样了。”曹崇礼也被如此恶劣的局势震得六神无主了,平静惯了的脸上也难得地焦躁起来。曹显马不停蹄地回京,又即刻进了宫,一入宫门就被拿下入了狱,之后两日不到,就传出了国主薨逝的消息,曹显带回的一百精锐也随即被宫内禁卫即刻拿下。这种节骨眼上的时机之差真是不能再糟糕了,若曹显在国主薨后再入宫,反而不至于如此,至少不会将随行的一百精锐轻易留在宫外,毫无防备地被围下缴了械。
“不对——”林晟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哪里安慰自己曹显人还在,好过丢了性命,现在蹲在大狱中,急待自己去救。世上没有后悔药,事事没有如果,何况真的如果或许就是有人设好的局,太子回京才发动的阴谋,何时回都一样,何人回……也不差什么。
“明早起程。即刻去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我还需要了解朝中一众官吏的方方面面,你细细说于我听。越详细越好,道听途说都无妨,不够的再安排去收集些。”曹崇礼看林晟钰仍显苍白的脸上显露的焦虑,正在担忧又要拼命赶路,一听他并没有要不管不顾即刻出发的意思,大松了一口气,急急应下,自去安排。
身为太子周旋于朝堂,曹显也不得不花心思去了解一下周围大小官员的,在需要的时候也揪过一些人的小辫子。曹崇礼在其位谋其事,正是尽心为曹显打探收集过这些。林晟钰一急之下身体又有些扛不住,干脆斜靠在堆高的枕头上,拥着被子,细细询问曹崇礼这几年收集的大小事迹,直到二更天才累极睡去。
早上噩梦惊醒,天已亮起,急急收拾一番,继续乔装赶赴京城。一路上两人是外地入京的普通主仆模样,急急而行,但好歹该歇的时候还是歇的,毕竟要救人需从长计议,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在,林晟钰从小到大也是风风雨雨,深知任性不得,一边赶路一边也顾着身体,几日后身体倒是痊愈了。曹崇礼主理的传书点按律沿太子出京路线布置,正好隔日就可收到新的消息和林晟钰要求的资料。十日后,到达京郊,不日即可入城。林晟钰暂停了进京的脚步,只因线报能拿到的消息已悉数到了林晟钰的手里,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局。
“乔阁老,李相爷,厉元帅——这三只老狐狸心思都放在肚里,让人轻易摸不透啊”
“属下也是难以猜测,三年里他们与……殿下始终不冷不热。”
“还是探不到国主的处境?”
“不能。称病不朝起到现在有月余,没有再露过面。”
“元使滞留京城,乔阁老暂代理了朝政,却是风平浪静,没有一人跳出来说一说?奇怪啊!”
“曹显在狱中的消息也没有……”毕竟是皇宫大内,岂是轻易可以渗入?
两人又是一整日枯坐在客房内直到深夜,林晟钰再一遍梳理事态发展,思考可行的对策。曹崇礼始终安静地陪在一边,也就时不时答上两句早已说过几遍的话。曹显入了狱后,就定了个罪名是擅自带兵出宫,待国主亲自裁定,再就没了消息。有没有受审被辱?有没有私刑加身?不能想不能想,想起来心神不宁,更是理不出头绪了。
“夜深了,睡吧。”林晟钰看看黑沉沉的窗外,不见一丝光明。豆大的油灯照亮的斗室恰如阴郁的心绪和困顿的局势,四顾惘然。
曹崇礼一觉醒来,见窗外天色微明,尚早,但也到了可以起的时候。轻轻穿衣下床,知道林晟钰一贯起得晚,应该还在睡。但不经意往内室一探,却下了一跳,就见林晟钰衣冠整齐,端坐在窗前托颐沉思状。这是一夜没睡?
“老曹,赶紧的,我们进京去。”林晟钰一眼瞥见动静,倒是起身催促起来,看精神挺足的倒不像没睡。
“进京后去哪?”睡前不是还没有下一步吗,曹崇礼还是迷茫的。
“没办法了,我要去他们府里,三家都去。”
“啊?”这太冒险了啊,虽然一直希望林晟钰认回太子的身份,但现在这个局面下……还是算了。曹崇礼一时急出一头汗,绞尽脑汁想怎样才能劝说林晟钰改变想法。
林晟钰却催促着洗漱收拾,想赶早出发,午后就能进城,下午就能试试先去乔阁老府上拜访。
“我现在起就叫林钰,身份是汉中世家林府,自持才高八斗的独子。记住了。”
“……”原来还是乔装,没打算用真身。曹崇礼抹去额头冷汗,自去整装备马。
晨曦霭霭,拉出了早行人长长的身影,也照进了深宫内院一扇窄小的窗,描勒出昏暗的小室内一道腾挪跳跃的身影,伴随着铁链拖动后当啷啷的脆响。曹显一边尽量控制着手脚不碰到墙,一边数着被关的天数。十天了啊,除了有个狱卒每日定时来送个饭递个水理个室,就不见其他人的面,可以看见的除了对面和隔壁三四间空空的囚室就是头顶高高的窗和光光的三面墙,紧锁的栅门和手脚上的锁链限制了活动的空间。无聊到极致,曹显除了刻个天数也只有随时在有限的幅度内活动活动身手,权当闭关修炼,再就是偶尔想想林晟钰怎样了呢,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的消息,太子一入宫就被抓,谁能想到呢?谁能这么干呢?国主又怎样了呢,也被抓被囚?想不到局势已至此,曹显越发庆幸的事是自己回来了而不是林晟钰。
哒哒,两声轻响出现在铁链和拳风的间隙,曹显倏然停下身形,有人来了,且不止一人,会是谁?
缓缓近前而来一盏手提的油灯如豆,映白了一只干劲有力的手捏着小小的提扣,圆圆的光晕攀附上一素雅一皂色的长衫,直到照见了一笑一冷两张面容。
“!”曹显慢慢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出现在栅门外的人,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次看见京城门了啊。”林晟钰牵着马站在长长的队伍中等待入城检查,一边感慨着第一次入京那可是在囚车上,那时装模做样路过实则特意来看自己的曹显,眼里的焦急现在想起来特别明显,演戏都不会啊这人,跟自己真是没法比。看自己,接下来要演的可是一场大戏,可是要演得情真意切、天衣无缝,只求……可以尽快见到身陷囹圄的你
“姓名?”
“林钰。”
“何处人氏?”
“汉中。”
“来京何事?”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问策
乔阁老,原名鹤霖,是昭国闻名遐迩的天才。十岁秀才,十五岁中举,二十岁入阁,风光无两。只是时运有差,大元朝国力渐雄,气势汹汹欺压周边小国,百万兵围昭国四面,昭国小国举全国之力硬抗了不到半年,终究力穷难持。几番周旋后获得委曲求全的机会,已是侥幸。至此一国为属纳贡求存,太子作质远居里城。乔鹤霖恰是在此时因为资历尚浅因而背景清白,又却有治世之才,被推上相位,辅佐当年因几乎丧国又年年受元使羞辱而颓丧的国主,勉力周全一国朝政和百姓生计。可想而知,国事日日为艰,不到十年,风华之年的乔鹤霖已熬出了白发,而国主更是抑郁难舒,病卧而逝。迎回太子登了新帝后,乔鹤霖欣慰地看见朝堂上算是有了一两分朝气,年青帝王毕竟难以舍弃励精图治的使命,也有不顾一切的拼力而为的勇气。二十年心血付出,眼见着国力渐有起色,甚至在三年前趁着机缘成功接回了出生后就做了质子的太子。然而有何用?身在盅中,别人手儿一晃,便是天翻地覆。
“阁老,有一书生登门求见,说是自荐才学。已在门房等了近两个时辰了,劝不走。”天擦亮就上朝,天黑透了才到家的乔阁老,一进门就有挑灯迎候的管家报上了府上的新事。
“哦?”这可是好事。国弱民疲,国事凋敝之下,人才也越发难求,三年一次的科举都应者寥寥,这主动求上门来的,更是少见。乔阁老不愿让人空等,但今天又实在心力交瘁了。边走边随手接过管家递上的拜贴,打算就先让人回去再约个时间。撕开拜贴,抽出一看——文题《讨元兴昭策》,是一篇……檄文?饶是三十年朝堂沉浮的老人,都经不住心底一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皱着眉往下看,很快一页翻完,又翻了一页,手上总共四页的文章看完后,已不知不觉停驻了脚步,一旁管家提着灯笼看完一封拜帖后就陷入沉思的自家阁老,也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地等了足有半柱香,才听到吩咐,
“再添两样小菜,再把人带过来吧。”
林晟钰两人午时入京,之后草草住了店,就辗转打探到乔阁府,接了拜贴的门房伙计倒是十分客气,只是说阁老上朝未回,如果愿意,可以在门房等候。那自然是要等的,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和曹崇礼两人枯坐着也无闲话可聊,要紧的话更是不能在此乱说,胡思乱想多了也只好煎熬着。直到看见了披星而回的官轿,和半柱香后来相请的管家,才迅速收敛起心神,恢复心里的严阵以待,保持着面上恭谨又略带张狂的合适态度。
管家带着林晟钰过了过了小小内院边的回廊,再穿过厅堂,就进了一间朴素的饭堂。只见方桌四椅,五六碟寻常的小菜摆上,一位满头白发的清瘦老者持壶端坐,憔悴的脸上不见笑意,开口的语气却是温和。
“林公子且与老夫小酌两杯,随后还要讨教一二。”
“托阁老抬爱,学生岂敢!”林晟钰惶恐落座,小心地陪着吃完饭,应付着乔阁老貌似无意地对身世出处的盘问。汉中林家是一个大家族,这个年纪的子孙里也却有林钰这一号人物,林晟钰机缘巧合下与林家此子在里城偶遇结缘,如今无奈冒充一下身份,一时也不惧漏了底,随着乔阁老的细问,倒是心下有了底:自己这算是入了阁老的眼了,有戏!
果然饭毕,林晟钰就随着乔阁老被带进了书房,书桌上摊着的正是林晟钰拜府的檄文。
一壶淡茶,一席阔论,直到两更天。
“国如蝼蚁,敌如狮虎,焉能论胜?”
“有何不能?损刚益柔,以夷制夷,犹有可为。就说元使制衡一事……”
要如何才能解了国之困厄,林晟钰在三年前曹显回京后就开始思考,陆续也有一些针对具体问题的主意传书给曹显践行,去年读过国主家书后,明白为了曹显也为了自己,一些事都将是命定的责任,终将面对的问题,就更是思虑得更多,更周详。面对诘问,胸中自有丘壑,侃侃而谈间妙语连珠,过得几许,乔阁老已连连击节而叹。
“唉,若不是时局沦陷,林贤侄今日之论,必可引为过策,徐图以就。可惜啊!可惜!”
“阁老怎有此言?”林晟钰心里一突,语气里的担忧已然真切,“学生入京听闻国主薨,甚憾!但早有耳闻,太子殿下自小为质,历经磨难,得幸归朝后笃行国事,勇武明睿,堪为明主。继而有之,何谓绝之?”
“唉,你有所不知啊。”乔阁老面露哀戚,摇头不迭。
“莫非……莫非太子已有不测?!”勉力控制着颤抖的语调,笼在袖中的拳头紧握,指甲直陷入肉中。
“……”
二更天的时候,曹崇礼等在乔府门房处,接到了彬彬有礼地谢过送客的管家的林晟钰,一走过乔府的拐角就捂着胸口瘫了下来,被曹崇礼接到了怀里。
“老曹,他肯定出事了,阁老知道却不肯说啊。”
曹崇礼心疼地扶着哀痛又疲倦的林晟钰回住店,安顿着睡下,自己却不睡了,出去偷偷入了宫。自从入宫被拿下后,就一直探不到曹显的下落,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一想到即渴望着消息,又害怕得到消息的林晟钰,曹崇礼也只有尽己所能,但眼见着天色将明,终是一无所获。因为国丧,太子又在狱中,宫内一片死寂。国主追封已故太子妃为后之后,就拒绝纳妃,内宫本就人少,仅有的少许宫人和内宦眼下也是来去匆匆,三缄其口,深怕糊涂获罪,原本布在宫内的眼线也被层层约束着少有行事,自然也得不着信息。
曹崇礼避开上朝的官员和京城禁卫军巡逻的队伍,转转折折跃窗回到住处时太阳刚刚升起,林晟钰已经睡醒收拾齐整了。原本嗜睡的人,睡得是越来越少了。
睡了一觉后,林晟钰又强自振作起来,脸上已不见昨夜颓败的神色,一上午忙着回忆推敲乔阁老的一言一语,又理出几个官吏的名字等信息让曹崇礼安排细查。待到午后,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又是一副意气书生的模样出了门,要去的是从国主罢朝起,就逐步把持了朝政,明面上却是老好人的李相爷李之牧吗,也正是在西蜀有过过节的何志毅的亲舅子。
相府的位置与乔阁府的清净正好相反,正是在繁华的长街尽快,与元帅府隔街相对,恰如两座巍峨的巨兽,拱卫在皇宫前两里地外的要道上。
林晟钰递上拜帖后,询问得知李相今天已在午前下朝,此时正在府中。片刻都,就有人出来,大声通报林晟钰已获准接见。林晟钰随接引官拾阶而入,对此结果并无讶异。一来是李相爷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二是林晟钰花团锦簇的拜帖文章应有助力。当然,这次给的可不是一篇檄文,相反的,林晟钰极尽吹捧之能,把昭国与元国的依附关系硬扭成了联强合作的友好互助,并对改善与元国的关系并与之加强互动的设想提出很多可行的方案,实质上就是卑躬示好,主动纳贡求怜,又情真意切地对与大元过一同强大富足的美好未来一通设想,最后才对当朝者如今保守抗拒的政策表达了一点隐晦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