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一个时辰后,纷乱的朝堂才彻底清静了。该抓的人抓完,余下的人退去,太子卫撤离到内宫外值守,内侍卫散开在内宫继续清理少部分不轨者。仅留陈靖元和曹崇礼也下了廷阶,仅留曹显和林晟钰一坐一立在朝堂上。
破而后立的局面下,要做的事数不胜数,急着要安排的桩桩件件挤得脑袋痛。曹显做在龙椅上烦躁不堪,看见下面静静站着面色不虞的林晟钰,更是什么事都不想干了。起身走到林晟钰跟前,盯着他冷淡的眼睛急急说到:“你扯我脸干什么,昨晚不是和元帅都说好的吗?现在搞成这样。”
“呵呵。”林晟钰冷笑,“果然你一直在,却不出来见我。”
“……这”曹显没想到林晟钰怨念这个,他在狱中没几天被元帅救出,林晟钰来京后就几乎天天偷偷跟着,昨夜林晟钰换了装扮来与元帅会面时,他就一直隔墙听了个整,听到两人说的就是今天这一出的完整计划,
“西蜀那边已妥当,太子卫明早入京。早朝时发动。”林晟钰已经详细说了早前安排,先养之再一网而尽。
“你一介书生,怕有危险,可有安排接应万一?”
“无妨。关键时候露出真容,就可凭玉牌调动内宫侍卫。”
“哦哦,这倒是,就这脸,谁都得服。哈哈。”
“这不是关键时刻太子真容一现,就摆平了吗?”
“可是,这说的是你啊,我……我……”曹显呆住,这是——误会了啊?
曹显什么都不管了,扯着兀自一脸不高兴的林晟钰径直出宫,匆匆进了元帅府门。两人沿着帅府中庭湖边的回廊小径曲曲折折入了内院,停在一精致的木质雕花门前敲门。元帅的声音即刻应起:“进来吧。”曹显推门进去,也不松手,拉着晟钰极大不就冲到了内里靠窗的书桌前。
“都计划好的,但他就不动作,侍卫都拖他到台阶了,我就只能跳出来了,然后他就抹了我的脸。现在大家都知道太子回来了,这要怎么办?”曹显对着发牢骚的人皱着眉头为着面前七零八落的棋局发愁,正是府主本人——当朝的元帅大人。
厉元帅任由曹显说说说,完了一扔棋子跟对面的人不好意思地呵呵呵:“哎呀,看起来我是搞错了钰儿的心思啊。”
对面的人也停了手上的棋子,先是安抚地看了看曹显,再微笑地看看面无表情的林晟钰,试探地唤了一声:“钰儿。”
林晟钰闻声心里一颤,从进门后就恍如隔世的混乱里清醒了过来。迷乱的思绪层层退去,这是哪里?啊,这是元帅府,在府里一间窗临水榭的书房里,窗外波光粼粼,阳光明媚,明晃晃照晒着靠窗的书桌和桌边下棋的人,那人的脸好熟悉,见过的人还说我俩特别像,真的真的很像啊,比画像里看起来还像,对了,那是国主的画像。国主?对,刚刚叫着钰儿的不就是国主吗?国主原来也没有薨!原来只是躲起来了。血浓于水的牵绊在一声呼唤中清晰地勾起了曾经以为失去时那浓烈的心酸,林晟钰清醒后故作平静的神情里再崩不住激动,一声“父皇”的哽咽回应迸溅出两行热泪。
厉元帅和曹显识趣地悄悄离去,把空间留给这对阔别了二十多载的父子。眼前的国主威严不显,反倒带着清净散人的安适,与林晟钰对坐闲聊,不经意间消弭了朝野重重时光的阻隔。
“钰儿你这是欺负显儿嘛,你就是算准了他一定会偷偷守着你,更会忍不住为你跳出来吧。”
“他这么多个月都不出来让我看一眼,是他欺负我。”
“……是让你担心了,我们考虑不周。不过为了让你恢复身份,他不出现比较好。你不是说想拿回你失去的东西吗?显儿也一直想把太子的身份还给你,我们也认为你比较适合国主一职。”
“我没想要其它,只想曹显回到我眼前。而且,如果他没了太子的身份,是不是只能隐姓埋名,或者去往边疆?”
“嗯,他的意愿是把太子身份还给你后,就挂帅出征,正好前去抵抗大元入侵。”
“我不许!”
“……”这真的是亲儿子,固执起来都一样这么不可理喻。随后代为转述林晟钰心意的厉元帅心里这么嘀咕着,一边拍了拍坐在水榭台上扯柳叶的曹显,
“国主这个位置做弟弟的不肯要,那还是只能这样,由你这个皇兄顶着吧。”
“我不想要。我也不是他皇兄!”曹显委屈地抗议,手里一用力,拽下了一把秃秃的柳条。
“你们一个一个都不肯,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已经埋进土里的再蹦出来啊?”国主瞪着眼发火。
“……”这个确实也不合适。但是谁让当初就薨了呢?林晟钰根本不买账,无情地直言,当初谁开的局谁去平。
某心虚之人:“……”
不敢直言的曹显:“……”
但不管谁开的局,又是谁推的局,最后秉的都是先破后立的主意。这破是破得爽快了,这立却是势在必行的,朝中无人,这是要乱套的。曹显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不管怎么说,换身份的计划没有成功,林晟钰还是林晟钰,太子还是太子,既然是太子,只好责无旁贷天天辛苦地上朝主事。先把抓了的一帮人速速地审理了,有用的人赶紧放出来用。病休的乔阁老也亲自去请回来,被排挤出去的正直官员更是要安抚好了,再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务压下来,曹显脚不沾地地忙不说,更烦的是只觉脑子不够用,挤得要炸了。短短三五日,人就肉眼可见地憔悴萎靡下来,这日子,真是不好过,曹显每日从宫中出来回元帅府都是深夜了,累得想去看一眼林晟钰都没有精神。林晟钰还在生气,也不肯主动来看看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几个月躲着他,让他担心,确实是过分的,也难怪他生气。
太子登基一事第一时间就有人在朝堂上提了出来,堂上文武百官还高度一致地同意尽快就好,仪式能简就简吧,只求不要再有什么变故,巩固立国之本最要紧了,人人都不愿再有什么变故。于是,还不到十日,曹显就惨兮兮地披上龙袍,带上玉冠,按礼官的安排乘步辇□□长街后上天台祷告上天后,在皇城禁卫军和文武百官的万人朝拜下,正式入主金銮,登基为帝。这要换太子,最后都没换成,再想换帝?想想都很绝望。曹显只好断了念头。
李相爷勾结大元,卖国求荣的罪名因为有通商条约为证,根本无法推托。再有太子入狱一事,也再次被扯了出来,何志毅若无人指使,怎会如此胆大妄为?李相爷的嫌疑终究是洗脱不掉了。况且树倒猢狲散,也没有人再会为他出头,因而很快就被打入了死牢。与之有牵扯的元使臣也随即被软禁了起来,与大元的关系算是彻底走入了僵局。朝中为此不安的声音也渐渐浮现出来,毕竟大元铁蹄携雷霆之势横扫过国境的前情才过去短短三十年,好多人的心里深深刻印着当初切身体会的绝望而心有余悸。此时林晟钰遣曹崇礼送来一沓传书,里面是大元近十年来与各邻国交战,折损无数,且朝局动荡,官场腐败,虽表面看似完好,内里已如败絮的各种讯息,整理得条条分明,兵将余数和粮草储备数据精确。结论更是掷地有声,明言十之八九,大元得闻昭国之变也无力发兵来袭,即便来袭,也如强弩之末,正可趁机大破之。曹显拿到早朝上宣之,人人振奋,气氛焕然一新。
☆、亲王
昭国这一场动荡,说到底就是一场设置好了来清剿亲元派的局,厉元帅和死遁后的国主一明一暗,暗戳戳地控制着事态的发展,把影响波及的范围很好地压缩在了京城之内。乍一看,国主薨逝,权臣窃国,是天翻地覆的一国大事,但实际来看,乱哄哄的交锋仅限朝堂,地方上除了接到国丧这一惊报外,连太子曾经失踪的消息都被截停在半道上,国策官文往外递送的时候,更是有人悄悄筛查过才放行,地方稳固,民生安宁。新主登基后,文武官员心思平定,各部衙门次第整肃一新,朝廷秩序也很快恢复起来。
元帅府里的气氛也越发清闲起来。一俯之主,武官之首的厉元帅,前面连续月余,因着愧对新王幽怨的眼神,自动自觉,兢兢业业地天亮上朝,为曹显的宣政立威站台,这几天也开始偷懒了。一大早就随意地搭着件长衫,脸不洗头不梳,趴在卧室临湖的窗台上,喜滋滋地看着一人伸着懒腰,一步步地沿着九曲廊桥踱上湖心的水榭,慢慢地靠近亭上驻足的另一人,并肩遥望远天瑰丽的云霞,一样的素衫修长,一样的清秀眉眼,一张成熟隐含威仪,一张青稚犹带张扬,赏心悦目一副美景,真是——好眼福!
林晟钰被曹显带进帅府后就一步也没出去过,只吩咐着曹崇礼继续来去帮着跑腿,自个儿大半时间霸占了帅府的书房,空闲时还在整个帅府里到处走,一点也不见外,一不小心还踩中了墙跟边细碎的黑玻璃片,伤了脚心,当了几天伤号。受伤当晚,曹显回府后就给他拎来了一双特殊衬底的鞋子,然后在林晟钰冷漠的眼神下沮丧地离去。湖心的水榭也是林晟钰喜欢呆的地方,父子就是父子,国主也特别喜欢这地儿,两人就时不时地在这里碰上,一起看看朝阳,一起看看鱼。有兴致了再下两盘棋,随便聊一聊家事国事天下事。
林晟钰:嗯,这个爹很投缘,什么事都能不谋而合。
国主:嗯,儿子很不错,下棋都能赢我,就是犟了点。
“钰儿哎,你这是何苦呢?这别扭也该闹够了啊。”国主接过林晟钰批注好的奏折,帮他斟酌几处有顾虑的地方,一边忍不住数落。
“事儿你都替他处理好了,非要我来转个手,这么些日子了,显儿那个榆木脑袋,可是一点都没发觉呢,只顾着伤心你不理他了。这个结,还是要你自个去解开。”
林晟钰:“……”怎么就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呢?
登基后,按规矩,皇帝是不能随便出宫的,要睡觉有专门的寝宫啊,很近很方便,还有专人侍候,天天跑去元帅府上蹭成何体统!但是陛下摆明了就是要一意孤行,言官们现在还在为此劝谏不休。曹显跑归跑,朝政是一点都不敢耽误的,每天天不亮上朝,事情都处理完后才回来往往是半夜了。这一天难得赶在晚饭前进了府门,府里三人刚刚上桌还没动筷,见曹显来了也只是随意招呼着一起坐了。
“元人布兵北境,似乎要动手。刚刚接到的飞鸽传书。”曹显先说了要紧事。
林晟钰推测的十之八九大元无暇出兵,但眼下实际情况却是撞中了十之一二那一份。
“无妨,打来了也不成气候。明日下出兵令,起帅印出征。有人不是说了吗,谁开的局谁去平,”厉元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林晟钰,“这事就由我们俩大人去摆平。正好当年的血债也要讨一讨。”
“先吃饭,吃完了再详细商议。”国主淡然举箸。
湖风水阁,凉茶清果,饭毕,四人移步到水榭石桌围坐,消暑纳凉顺便商讨军务。
“禁尉军也一并带走吧,太子卫正好全面接手京城防务,内侍交给曹崇礼,京禁由陈靖元主理,都是交心过命的人了,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头无妨。反而是大元那边,虽说确凿消息可证近几年国力大衰,毕竟是廋死的骆驼。既然来攻,也有破釜沉舟之意,急于掠夺我昭国补已之虚。却是一场硬仗。”
“正好,不好好打上一场,如何纾解三十年来国破家亡的仇恨!”
“钰儿放宽心,我与你厉叔叔二十年筹谋,明面上不能显,私底下屯粮募兵一日未歇。待明日随你俩细细看来,自可明了天道好轮回,我等正当时,必胜!”
“有备无患,犹恐失之。西蜀边境稳固,军备充足,可征调为助力。林藩地被朝廷围剿,必然也是做做样子,未曾有损伤,也可宣之来助。”
“如此也甚好。林家主与我知交多年,况且为了显儿,也必要鼎力相助。西蜀更是意外之喜了,钰儿,就由你斟酌安排,可为后路援军,另择时机赴关。事不宜迟,明日整军,三日后我和元帅先开拨。”
“父皇也随军出征?您若走了,我……”曹显心头苦涩,“如果当初换了晟钰是太子,出征的就是我,如今却是我一个人被留在京城,你们都要离开,朝廷上搞不定也没有人帮我。”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林晟钰,一双是沮丧,一双是看戏,一双闪闪烁烁分明在说:受不了了,你说不说?不说我替你说了。
林晟钰起身,一把拉起曹显,拖着就穿廊过庭,直奔卧房,进屋落栓,才放开曹显的手,站着平气,走急了有点喘。
曹显被抓着手开始,心情就好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他理我了,他是在意我的,他是不愿意放开我的。乖乖被拉进卧房后,曹显看着眼前微喘中脸色发红的林晟钰,心里不知怎么就只有抱抱他这个念头了,钰是他就抱了,抱着轻轻拍他背,感到安定又满足。
一会儿后,林晟钰回抱了他,抱得死紧,让人心花怒放的话语在紧贴的耳边喃喃,
“谁不帮你了?谁要离开了?都是你一直想要走掉好不好。不做太子,你就自由了,可以回林家,可以去边关,可以随便去哪儿,可以去做想做的大将军……就是不想陪着我……”
“想的,想的——”曹显感觉到肩头渐渐湿热,心里豁然开朗,原来一直是想岔了啊。
“我不让你走,就算你不愿意做太子,不愿意坐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