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敌军身影后,也不用在说什么,大家都是拼了命地往前跑,林晟钰一直并肩跑在陈靖元右侧,也想随众人加速,无奈身心俱以疲累到极致,抬手挥鞭时身子一侧,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倒去,眼看就要葬身在疾驰的马蹄下,身后几人眼见着只能惊呼无措,陈靖元瞬间飞身跃至林晟钰马背,旋身下探,右手一把拉住他左脚,拽了回来。生死一线,算是捡回一命,林晟钰面色煞白,瘫软在陈靖元怀里无法动弹,由着他护持着两人一马跑完了最后一段路。
昨天陈靖元一行路过此处的时候已天黑,林晟钰也是凭着约摸的印象再向一些士卒询问后,别无选择下才定的这一处据点。到此时亲眼所见,路在此爬上了一段缓坡,顶上两边是一片树林,底下一侧是水域,倒是形成了天然的阻隔,另一边是沟坎交错的坡地,一直接入树林,需要构筑一些工事可勉强据守,但敌人转瞬将至,仓促间别无它法,只能回到西蜀军多年来的宿命——硬拼。
陈靖元一指遥遥可见的越军大队人马,下达了死战不退的命令。西蜀边军勇武的气节终究不是白来的,被连日节节退败和最后的大败消磨到低谷的士气,经过这短短一夜的整编已渐渐触底反弹,随后将至的万人后援也带来更多坚守的勇气,一时间请战死战的气氛热烈。陈靖元按林晟钰的想法先把□□手分成前后两队,派驻在路两侧最前端,实施第一手打击。并把一众后勤兵全派给林晟钰去构建工事,这一处地形据守的优势太少太少,按双方兵力差距,算上一万援兵,也要有固险才可守。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林晟钰还是有把握筑起一道防御线,而现在,争取有一点是一点吧。
越军先锋先至,几乎一颗不停地冲上来,只因后方,主力部队也已在目力所及之处奔涌而来。□□手第一波箭射出即退,陈靖元折杀一指,一马当前,领两千精锐冲坡而下,狠狠撞入敌阵,一时间,路坡下人马胶着,刀枪飞舞,喊杀声震人肺腑。一刻钟后,越军先锋抵挡不住,渐渐后撤,与主力汇集后反冲,陈靖元气势汹汹地猛突,你要撤就追杀,你回击就截杀,紧跟在他身后、身侧的一百来人也是死咬敌人,杀得两眼血红。其它方向上,同样百人团队分散而又统一地掩杀而去,人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仿佛眼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牛羊,而不是人数远胜过已方敌军主力。
半个时辰一到,只听坡上一通响鼓后,中军轻骑尉肖勇力高呼“杀敌报仇!”,又带两千人马快冲而下,瞧准陈靖元各团间的间隙处突进,直杀入敌军主力。昨晚带队抢回蒙宇一条命的正是肖勇力此人,蒙宇是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第二先锋营即快马奔赴葛丘,无奈还是没有完整地占据先手,而肖勇力领中军两万一日后开拔,半路接到支援请求后,急火火亲自带轻骑以赴,接敌于葛城已失半城的状况下,且人马不足,之后一直被越军压着后退,直到昨晚溃败出城,这五日屡战屡败,丢盔弃甲,人人憋屈得不行,又眼睁睁在坡上看着陈靖元带队逼退了敌军先锋,正是热血沸腾时。一队队生力军挟下冲之势杀至与陈靖元队接战了一场的敌人,一下子占了上风。此时,陈靖元一队人马趁机全体后撤,退回了坡后修整。
又半个时辰后,另一队人马坡顶冲下,劲箭如雨,先入敌后,长刀手随后越出掩杀,此次接替的是□□和刀手的组合。肖勇力随之带队后撤。如此往复,一共五组两千人队,充分利用小小的坡度优势,硬是把敌军阻在下坡底百米之后。这百米的路面上,血流成溪,路两边勤杂兵为了保证坡度优势冒死清理出去的敌我士卒尸首堆积成墙。
五个时辰后,陈靖元第三次身先士卒,冲向敌军。身后传来一片喧嚣的欢呼声,留在后方的万人援兵赶到,士气高涨。随之越军号声起,鸣金收兵,暂时后撤。陈靖元戒备着缓缓进逼,眼看越军主力退出视眼后,也随之收兵。
入夜就地安营,人人忱戈待旦,随时预备敌人来袭。林晟钰回来后只说工事安排已妥,要求尽量调派人手,昼夜不停赶工。然后倒头就睡,两天一夜不眠不休,实在是撑不住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刚好陈靖元忙了一圈回来,估计昨晚没休息几个小时,看起来还是精神抖擞的,不愧是武将,林晟钰羡慕。
“我想再探探后路,此处固守实难长久。”陈靖元自然不反对,派了斥候队给林晟钰。但是,下午林晟钰失望而回,这一路无险可守。
“我们必须请求支援,现有人马,挡不住越军主力。”林晟钰随同陈靖元召集众将官合议,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陈靖元只好派出报讯兵,飞马请援。
午夜,越军再次来袭。陈靖元正戒备着,燃起亮如白昼的火把迅速迎敌,再次用反复交替的冲锋正面挡住了敌军主力。但是,越军抹黑分兵从右侧而上,被草草架设的工事和陷阱阻挡了一时半刻,被闻讯有备而来的千人队打退,只是好不容易不眠不休才构筑而成的工事已毁,而越军一看此处更容易突破,分了一半兵力来攻。陈靖元无奈,分了大半兵力过来阻截,一时两边吃紧。在入夜十分,终是再次打退了越军时,大部分人已战至脱力,一时有人滚落马下而不自知。陈靖元清点人马,已去三分之一,情况十分糟糕,无关无险可凭依,敌军数过倍,仅剩的两万人马还必须两路死守,疲累交加,随时可能在越军的下一次冲击中一溃而决。
一夜后,越军果然再次两面来攻,陈靖元继续带领小半人马,一次次冲击敌军阵营抵挡。林晟钰收刮了全军所有的火油,淋在干草上,盖上马粪,借助有利的风向,烧烟两次熏退了来犯的骑兵队,险之又险地再次退敌。眼看着越军主力在夜色中缓缓后撤的脚步,众将士的表情都是呆滞,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疲累而麻木。空气中弥漫着粘腻的血腥味,入目的是满地无力处置的尸首,一多半是敌人,一小半是同胞。陈靖元清点了人马,又去了五千,剩下的人也多有带伤。局势危急而无解,唯一的期待是援军的消息。于彭海绝不可能让越军主力突破此处长驱直入,再守一日,快援可至。
将至午夜,讯兵飞马而回,众将官一见,纷纷涌入指挥帐,一叠声地问谁来援?何时出发?
一时只见陈靖元双眼圆睁,死瞪着面前的讯兵,咬牙说道:“你,再说一遍!”
“朝廷派何志毅将军接管西蜀边军,于大将军接旨即刻赴京述职,澄清空耗军需等指摘。”
“何将军说陈将军携三万军力不能克敌制胜,乃……乃渎职之罪,令必须死战不退。”
“中军余部已于今早分驰柳岙、西沟,再无人可来援……”
众人面如死灰,心凉彻骨,连怒火都一时寂灭在心底。
第十一章强援
“他娘的,要争兵权也不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啊!”
“朝廷这是要陷蜀境于敌手啊!”
“三万打七万,还要必胜!这是要我们送死啊!”
“……”
在突然又残酷的打击下出离愤怒的一众将官,奔出指挥帐,肆无忌惮地吵嚷指摘着不公的事实,悲观绝望的气氛迅速在本就疲倦又哀伤的营地蔓延。
林晟钰看着孤单地站立在帐中,紧锁眉头,任由将官们离开喧闹而没有动静的陈靖元,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将军,如今可不能先溃了军心,您是否先……”话头止在陈靖元突然转过来的目光中,林晟钰一时看不明陈靖元眼里是怒是急是忧,两人对视了十来秒后,只见陈靖元转头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突然说道,
“既然是何志毅来,援兵是不可能有了。仅剩两万兵马,拼死难有胜算。我领兵为将就绝不能弃将士而生,不能亲自护你走了,派人送你走,尽量争取活路。”
“送我走?为什么?走去哪?”林晟钰彻底懵了,如果陈靖元说要逃走,也还可以理解,但听他意思是要留下来拼命,却要送他一卑贱的军奴逃生?
“你死了,我就负了别人的托付。你离开后,悄悄回京找太子吧。”陈靖元说完就急急要往帐外去安排。
“太子……”触不及防听到这两个字,曹显少时或嚣张或温柔,不久前似焦虑似决绝的面容一时间连同多种猜测涌入林晟钰脑海,一时迷糊。但眼下不是理这个的时候,
“将军且慢——”林晟钰急急拦住一步将要跨出帐的陈靖元,“不能走,一个人都不能走!有人走,人心必散,此战必败,回天乏术。”
“哦,那你认为我们还能胜?你有办法?”
“事在人为,背水一战,犹未可知。”林晟钰其实一下子也没有想到克敌制胜的好点子,形势实在艰难,但要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悄悄逃走,搞得人心涣散,扔下必死无疑的陈靖元,那是决不愿意的。
“陈将军,晟钰不知您与何人有何承托,且身为奴,但眼下也是军中一员,只愿与众人一道或生或死,决不独自偷生。”
“也罢,我便遵守诺言护你到身死为止吧,一切权看天意。”陈靖元终究在林晟钰坚定的目光下改了主意。林晟钰暗松了一口气,原本真的担心陈靖元不管不顾就是要把他送走。又忙忙开始跟陈靖元分析情况、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半柱香后,陈靖元挺身站在临时垒高的石台上,眼前是黑压压排列着的两万将士,不管是缺了胳膊的还是破了脑袋的,只要还能够站着的,倚着的,只要还愿意挺着腰杆的,都集合在了这里。林晟钰也站在远远的侧面,感受着有如实质般压迫人心的绝望和哀伤的气氛。
“朝廷撤了于将军的职,新来的何将军断了我们的后援。”陈靖元平静地开口。
“眼下大伙儿只有两条路可走:一,逃回后营活命,等待军法制裁。丢弃防线,任由敌人长驱直入,毁我百姓家园;二,死战不退,尽情杀敌,虽死犹荣。若天意有助,尽歼敌勇,博一线生机。”
“若你们选一,我自带先锋营为各位断后,必竟死阻敌一日,可供尔等逃生。若你们选二,则必相守与共。”
“告诉我,你们选一还是选二?”陈靖元大吼出声,眼眶激动而红。
“我选二!”
“这还有怎么选的?二啊!”
“他娘的,必须二!西蜀军的精神忘了啊?死战不退啊!”
“谁要做孬种?选二!”
“选二……”
一时间处处是激昂的呐喊声和一双双被刺激到通红的眼睛,哀伤绝望的气氛在悲壮的情绪激荡下消散,人马快速地动了起来。
散失战力的伤兵先由小部分杂役兵一刻不停送回大营,随后拔营,全军速速后撤了三十里,沿路不时有几百人的小队匿入周边缓坡、林地和荒野,最后只剩陈靖元领着五千骑兵,或缓或急地奔行在路上,利用较窄的路面、临近的陡坡、短短的高崖等等可能的地形地势,或挖沟,或推落巨石,或设置滚木等等路障。林晟钰紧随在陈靖元身侧,尽可能地查找可以利用的地形,来分派散开的一队队较为合适的作战力量,或者设置最省力而有效的路障。兵力差距太大,硬碰硬必定不行,又无险可守。林晟钰只能让队伍化整为零,利用人为的路障阻碍敌军的行军计划,制造小规模偷袭、频繁袭扰的小小优势。
从午夜拔营到太阳刚刚升起,已行在最前方的陈靖元这一队人马回头看到远远升起的浓烟。在拔营后不久,必定很快察觉的敌军就会追击而来,这是第一波散入路边密林的小队利用路障阻敌后发起了攻击,一定会遵照林晟钰的交代,一触即退,敌人只能一边清路障,一边防守或派小队入林追剿。若防守,则频繁袭扰;若派小队,则合围灭杀。最后敌军不胜其烦,只能一把火烧林,则第一波小队作用基本结束,只有撤退进林地深处,尽量不要丧生于火海。
时隔不久,远处又是新的浓烟升起,陆陆续续到中午时,已经有几十处之多,距离渐渐拉近,速度也越来越快,黑滚滚的烟雾遮蔽了远处成片的天空。这一路可以掩藏人马的,已小树林居多,多次相似的袭扰后,敌军吸取经验,很有可能遇路障又遇林就会点先下手烧林,因此前面五六波后,中间很长一段路就没有埋伏树林,倒不虞有白白被困火海的风险,只是出了树林,只有一些坡岸,土丘,草丛之类,不太保险的掩伏地点,稍有意外就可能被提前发觉,如此则少数人正面对上大军,结局可想而知,敌军的行军速度渐快,也正印证了这一点。天将擦黑时,已隐隐可以听见厮杀的声音,敌军距离已不足十里。好在动静渐消,敌军停下安营。
“借助黑暗袭扰是最方便的,白天还好防备,晚上则困难,敌方只能选择停驻安营,安排足够的官兵严密防备。”林晟钰在早前就说中了眼下状况,依赖着频繁袭扰策略造成的效果和黑夜的保护,陈靖元这一行五千人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在离敌人不到十里的地方抹黑休息,几乎是一天一夜的赶路,加上拼命构建的几十道路障,人人都身心具竭,草草喂食后,随便一倒即睡,甚至有不少人啃着干粮就歪头睡死了,也没有人再去想明天的事,这真是极好的,因为明天,在太阳升起,照亮路途的时候,就将是人人都不敢想的死局,必死!
林晟钰和陈靖元还没有睡。两人窝在一道土窝里,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林晟钰就着微光正在描画,笔下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一处小石坡,实际上是一块巨岩形成的山包,两侧都有三丈高的悬崖,算是一处小天险,敌人正面突破很难,但麻烦一点,可以悬梯下坡,从后头把他们包围,或者直接弃他们而去。但弃他们而去的可能几乎没有,虽然他们据了小天险,但资源短缺,刀箭滚石都十分有限,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赤手空拳又能奈何。敌军肯定清楚这一点,清剿到底。若留下他们,反而可以让他们趁后追击,徒增风险。林晟钰沿着来路画出了一道道路障,叉掉所有已经已被踏平的,就仅剩近处三道,天明后敌军拔营,清阻碍到跟前,就算最后三波袭扰发挥足够的作用,最好也就阻到午时,敌军必至。退,已不智,敌军旋即就能追上,险守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了,没有援军,守是死守,守到死。林晟钰现在竭尽全力地测算可以阻碍悬梯的射程,需要的人力,可以开挖的石量,需要调派到位的防备力量,可以利用的打击据点……只是为了把死守的时间尽可能地拉长一些,可以让大家死得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