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古代架空]——BY:tangstory

作者:tangstory  录入:06-16

  “不仅缺斤短两,还敢掺沙子,”虽然闲话声音不高,还是被街坊听了去,便听一老妇从旁道,“我看你当家的说的对,这就是报应。”
  “没有,大娘,那偷偷掺沙子的伙计我相公已经辞了,不是他的错,不是报应……”年轻的妇人嚎啕大哭,“火就是那恶人放的啊!求你救救我!”
  “这火可不得了,也不知何家人逃出来没有。”有只着单褂单裤的青壮汉子挽起袖子,四下环顾找盆,“不能看它这么烧,总得想法救一救。”
  “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救?”青壮汉子人还没动,先被自家婆娘拉住了,“要救也要等官家来救,你逞个什么能。”
  “来不及的!来不及等了!”年轻妇人得了一丝希望,纵然拉不住人,却仍苦苦地一次次去拉,“先救火!求你们先救火!”
  “好在何家有钱,院墙修得比别人家高上不少,”一位看着肚里有几分墨水的老者指点道,“这石头砌的院墙可以隔火,何家占地又大,左右不挨着人家,不会连累了邻里……只是何家这次算是完喽。”
  “也不知道这火是意外之灾……还是人祸,”老者身边站着另一个老头,想来和老者认识,低声感慨道,“要说这有钱人啊,就是容易遭人嫉恨,唉,作孽啊……”
  “对,钱!”年轻妇人哭得双目赤红,几要流出血来,闻言却又急忙去拉他们的胳膊,只是终究徒劳,“我有钱!钱都给你们!求你们救一救…
  …”
  “何家小子是不是出门走商了?”提到钱财生意,老者突似想到,“他这成亲还不到一年,可怜家里就出了这事儿。”
  “我,我还怀着孩子,便是我们有错,可孩子没有错啊!他才四个月大!求你们救救他!”年轻的妇人仅着单衣,几是袒胸露怀,边涌澜本未使劲盯着人瞧,可听她这样一说,再凝目打量,果见女子腹部微隆,有孕在身。
  “何家老太太倒是虔诚,听说天天吃斋念佛,保佑她儿子在外走商平平安安,可惜……唉,有什么用啊……”
  有街坊大娘心肠柔善,一句话没说完便掉了泪。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娘,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年轻妇人口中的呼救声渐渐弱了下来,许是知道已经没有用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救命啊……”
  她磕下一个头。
  “救命啊……”
  再磕下一个头。
  “救命啊……”
  妇人面上已没有泪,口中亦似喃喃自语,只把头一个接一个磕了下去。
  边涌澜心知这是幻境。
  因为是幻境,是幻象,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一场人祸看到此处,即便明知幻境有诈,到底不忍见她磕得头破血流,终迈步走到妇人身前,弯腰去搀她。
  这一搀还真搀住了——妇人碰不到别人,却能碰到边涌澜,甫一接触,两人身形俱是一顿。
  “你……”
  妇人埋头跪着,只说了一个字,便见有佛影乍然浮现:那金刚罗汉法身在边涌澜身入幻境时本已隐没不见,此刻却又突然现出形态,虚虚笼住他的身形。
  挽江侯伸手,佛便也伸手——“……你都看到了,”妇人轻声低语,慢慢抬头,柔声问道,“你说,我死得惨不惨?”
  “…………”
  边涌澜身前已没有什么妇人,只有一具焦黑的人尸,不辨五官的脸缓缓抬起,也不知道是在问人,还是在问佛:“我吃斋念佛的娘,她死得惨不惨?”
  “…………”
  焦黑的尸爪紧紧攥住边涌澜的袍角,语气倒不如何凶恶,仍是柔柔低问:“我从未造孽的孩子,死得惨不惨?”
  “我……”
  边涌澜对着身前一具焦尸,面上并无惊惧神色,只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了半天,却终句不成句。
  可是若不说点什么,他恐怕就再没办法张嘴了——焦尸拽着挽江侯的袍子,贴着他慢慢爬了起来,双手摸上他的咽喉,只是因为隔着一层佛影金光,迟迟难以掐合。
  “……我会救你。”
  挽江侯握紧刀柄,缓缓举刀。
  “我若在场,必会救你。”
  影随身动,挽江侯举起刀,佛影便随他一起举起一柄戒刀。
  “可惜……”
  佛门戒刀向不开刃,然而囚龙吹毛断发,那戒刀便随之浮起一抹寒影。
  “对不住。”
  刀影一闪,焦尸瞬间人头落地。
  那满目熊熊燃烧的烈火,声声苦求无果的幻境,便亦被一道寒光斩破,再不留半分痕迹。
  作者有话说:不要叫“大师对澜澜好好哦”,他就是战术意识比较到位,开本前先给战士加个魔抗buff


第十三章
  边涌澜平举着长刀,胸膛轻轻起伏。
  幻境之外还是幻境——挽江侯金檐碧瓦、锦衣玉食地从小活到大,就没在这么破的屋子里呆过,不是幻境还能是什么?
  “你这老不死的货,怎么能偷娃的馍!”他见一穿得破旧,三十来岁的妇人骂道,“我省了多久,才舍得给娃买个白面馍馍吃,这孩子也是你李家的种!”
  “没偷馍,我没偷馍……”妇人叉腰责骂的是个瘦巴巴的老头儿,伛偻地蜷缩在土炕上,讷讷低声分辩。
  “还敢说不是你偷的!娃舍不得吃,啃了两口就藏起来……这就没了……我可怜的孩子,命怎么这么苦,偏淘生在你家……”妇人骂了几句,便把自己也骂哭了,站在破屋中间大放悲声,连哭带骂,一番话也不知说过多少次,骂得极是流利,“我嫁到你们家来真是造了八辈子的孽!你们老的老,死的死,跑的跑,剩我们孤儿寡母,还要伺候你这老货,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如不活了!”
  “没偷馍……真没偷馍……”
  “你当我不能扔下你这个老畜生改嫁去吗?”妇人气得狠了,攥拳对老头一通乱捶,“我不改嫁,死守着你这破屋子,成日里做不完的活,你还偷我孩子的馍,我打死你!打死你!”
  “没偷馍,没偷馍,”老头儿似是神智不大清楚,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蜷在炕角,抱头躲着妇人的拳头,躲了一会儿,却又伸手去拽她的衣角,“我没偷馍……我饿……”
  “…………”妇人骂过了,打过了,听他喊饿,突又抽泣一声,止住了手。
  “……饿着吧!”她抹干泪,甩手出门忙活生计,留下恨恨一句,“饿上一天你也死不了!”
  挽江侯立在破屋中,倒也听明白了,这妇人想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和痴呆的公公,也没旁的亲戚帮衬——听她那意思,约么是有亲戚,但也舍下他们跑了。
  “我没偷馍……我饿……”
  边涌澜觉出这幻境中,似是一刻就是一日,老头儿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这两句话,破屋中的天光便暗下来。
  “我饿……”老头儿叨咕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管他,想是饿得紧了,脑子也不清楚,伸手去扯身下垫的破草席,扯下点碎料,抬手就往嘴里塞。
  “这可吃不得!”
  挽江侯忙上前去阻他,本以为和先前幻境一样,自己能碰得到这老头儿,却没成想,一手抓了个空。
  老头儿也不喊饿了,忙着扯烂破席子往口里填补。
  可那东西哪儿是人能吃的?老头儿浑浑噩噩,嚼了嚼便要强咽。
  边涌澜阻不得他,只能眼看着他咽下去,又梗在喉咙口,两手挣扎了半天,终没喘过气来,便就这么活生生噎死了。
  许因这老头儿生前已神智不清,不晓得恨,也不晓得怨,死后并未化作索命冤魂,人死了,幻境便随之破碎一空,唯余挽江侯还愣愣地伸手站在当地,是个阻不住、拦不得、帮不到的姿态。
  天下的破屋大抵都长得差不多,也很难说哪间更破一些,是以边涌澜木愣愣地站着,一时竟没察觉身周的破屋子,这便换了一间。
  但当他回过神,定目去看炕上的人,才发现幻境已不是那个幻境,炕上的人也变了,看那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形,显是比那噎死的老头儿更有理由喊饿。
  “爹爹……”一个亦是瘦得皮包骨的小儿趴在炕头,并不叫饿,只小声唤道,“爹爹,爹爹醒醒……”
  “……你娘呢?”小儿唤了半天,炕上人总算睁了眼,虚弱地问了一声。
  “娘……娘几天前就不见了……”小儿浑身没有二两肉,肚皮却鼓胀胀的,不知是不是灌了一肚子凉水,倒还有眼泪能哭,“我找不着娘……”
  “别找娘了……听爹的话……千万别乱跑……”炕上人勉强多说了几个字,似想伸手摸摸小儿的头,却终没力气抬手,手指动了动,又昏沉过去。
  “牛牛,你来……”
  小儿正自己抹眼泪,突听门口有人喊他,既知道小儿的名字,想是认识的村民,可那孩子却不马上过去,也不晓得在犹豫什么,半天吭吭哧哧憋出一句:“我爹不许我乱跑……”
  “别怕,来,我家有吃的,叔带你去吃饭……”
  那村民同样干瘦,但到底还有说话走动的力气,边劝哄边朝小儿招了招手,说到“吃饭”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别去!”
  小儿想不清楚自己为何下意有些害怕,边涌澜却立时明白过来,赶紧伸手去拉他。
  可是拉不住——他是又忘了,自己拉不住。
  小儿懵懵懂懂地随村民出了门,边涌澜怔怔跟了他几步,却终在门口停住步子,竟发现自己也怕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挽江侯,现在竟怕得难以迈出这一步,去看一看外面的村子是个什么景象。
  他握紧刀,怒到极处,面上反而没有一分表情——夏春秋说他入世三十余载,那么这些幻境中的景象,定是近一甲子发生过的事情。
  挽江侯怒在自己竟不知道,不过六十年内,天子治下,还发生过这等饥荒灾祸,生人相食的惨事!
  朝廷为何不知!官府为何不救!为什么!
  因为天子只是一人,而治下官员,平民百姓,是万万人——总有昏庸奸恶的官员,总有欺上瞒下的惨祸,总有看不到、管不了,总有恶难除、冤难诉。
  “我饿……”
  再听得这句话,挽江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便见一双只剩白骨的小手拉住自己的衣角。
  他没有表情,现形护他的佛影却有——许是感应到佑护之人心中的怒意,那金刚罗汉法身双目圆睁,张口欲喝,怒瞪向这方人间。
  “哥哥,我饿……”
  边涌澜身后的小儿已是白骨之貌,骨头白森森地,似被剐净了每一丝血肉。但挽江侯知道,他不是饿死的。
  “…………”
  小儿再不出声,只能见到眼前的肉,齿骨大张,使劲朝边涌澜的手咬下去。
  白骨头颅中牙齿尚存,用力咬下,牙齿便咬破了皮肉。
  有护身佛影在,这具小儿白骨本应咬不到边涌澜的手掌,更勿论将他咬出血来。
  可有人愿意含泪舍身。
  佛不拦他。
  “…………”
  肉破血流,那白骨头颅却突停住了。明明已无血肉,再看不出神情如何,但偏又能觉出这具小小的白骨骷髅似是有些慌张。
  “我,我没有……”
  小儿骷髅松了口,却又凑近边涌澜的手,齿骨微动了动。
  “无事……”
  擅长揣摩人意的挽江侯,揣摩起鬼的意思来也分毫不差。
  “不用吹了……哥哥不痛。”
  他还刀入鞘,抬手摸了摸小小的白骨头颅。面上浮起一个笑,眼泪才掉下来。
  一个被人甘愿舍身相度的幻境悄然告破,边涌澜立在沙场之上,前后左右皆是两军乱战,他却不躲闪,不出刀,只泥胎木塑一般站在当地,眸光散乱地四下环顾,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这沙场,挽江侯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而且很熟——他曾在这乱军之中,取过一位名将的大好头颅。
  将军战死,兵士便自溃败了。
  边涌澜只觉自己变作了一片叶子,或是没留神也做了鬼,在这幻境中飘着、荡着,看到一军溃败,一军止戈,逃兵逃也逃得没个章法,见过血的人失了约束,直如蝗虫过境,路过村庄镇子,便要烧杀掳掠,抢些补给钱财。
  “军爷!军爷饶命!”
  ——他终于拔刀。
  “娘!娘!不要啊!娘!”
  ——斩下。
  “救命啊!”
  ——斩斩皆空。
  可是他还能怎样?他只有一把刀。
  于是即便斩斩皆空,却仍自一刀、一刀地斩了下去。
  往事已矣,俱付烟尘。
  正是阻不住、拦不得、帮不到、来不及。
  作者有话说:就小心翼翼地问一句,不虐吧?我已经在收着写了……夏老师方论点:人间不值得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当然有,但年纪大了,我写不下手去,也不想在一篇娱乐小说里给人添堵总之凑合写一点,领会精神就得了,夏老师说,“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


第十四章
  夏春秋布下的幻境法阵本只针对边涌澜一人,但昙山若想以佛身入魔境,魔拦不住。
  非但拦不住,而且困不了,僧人不必一一破境,诸般妄境幻影,哪个都困不住他的脚步。
  昙山在形形色色的苦厄幻境中疾疾穿行,心知自己确实乱了方寸。
  他本应留在阵外寻求破阵之法,但一瞬之间,乱了方寸,便失了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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