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昙山与挽江侯马不停蹄向东南方向追了两日多,日落时分赶到钜鹿县城。
“那老头儿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开印之法,你的伤还没好,入城歇一宿再说。”
僧人按了按头上斗笠,依言下马入城——他不愿驳了边涌澜的好意,却也心知夏春秋离开师门这么多年,如今终下手窃印,想必是琢磨出了什么法子,不会真对开印之法全无头绪。
用过饭,要了相邻两间客房,挽江侯把自己刚认两日的干儿子扔给僧人:“我看你那些佛门手段也只针对邪魔外道,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什么活人送死,狸奴跟着你睡。”
“我无妨,”昙山又把小兽递还给他,“左右我就在你隔壁。”
狸奴被拎着后脖颈子递来递去,眨巴眨巴眼,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个宝贝,还是个累赘。
时近亥末,客栈中已无人语,挽江侯散了头发,披着外衫坐在窗沿上喝酒,突闻门扉轻响,被人轻轻叩了一声。
“没锁,进吧。”
他招呼过一句,便见僧人推门入内,立在房中道:“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伤?什么伤?挽江侯举着酒坛,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抬起左手晃了晃:“你说这个?”
幻境中被白骨小儿咬出的伤口并不算深,虽是还未结疤,他却早就忘了。
“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昙山不答话,挽江侯好奇问道,“这你都算的出来?”
“……狸奴觉得你不开心,”僧人顿了顿,还是解释道,“它的心意,我多少能感觉出几分,它确实十分喜欢你。”
“你这个告密的小东西,还知道跑?”边涌澜斜坐在窗沿上,小兽本趴在他腿上舔毛,现下却是纵身一跃,跳出窗户溜了。
“无事,它玩够了自会回来,你也早些睡吧。”
僧人劝过一句,待要转身,却听窗边人问道:“……那你呢?”
“…………”
“大师,你喜欢我吗?”
鲁地民风好酒,本地亦产佳酿,可架不住挽江侯天生酒量好,酒已喝了两坛,半点醉意都找不着。
于是他清清醒醒地又问了一遍:“昙山,你喜欢我吗?”
“……如晨霞,如朝露,”边涌澜本以为僧人会避而不答,可没想到昙山不仅答了,还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他身前,望着他道,“我喜爱你,如同喜爱晨霞朝露,若不爱世人,何以度众生。”
“晨霞朝露都是瞬息之景……”边涌澜回望着僧人的眼睛,只见到再清明不过的一双眼,没有半分情意,亦无丝毫欲望,便和他打小看过的菩萨像一模一样,非说有什么,只有“大爱无私”的慈悲。
“我还以为你是要劝我……”挽江侯心中轻叹一声,口中低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忍一忍就什么都过去了。”
“…………”
“…………”
沉默半晌,僧人终又开口,只道:“涌澜,何苦。”
“不苦啊,是甜的,你尝尝看?”挽江侯却笑了,仰头喝了口酒,食指拭过唇边酒渍,含笑伸手,手指似要点在僧人唇上,却隔着毫厘之距停了下来,轻声道,“出家人不沾酒色,你尝不了。”
“…………”
“……若说你无情,我受这么点伤你都要惦记,”挽江侯收回手,笑着摇了摇头,又再喝了口酒,“若说你有情,我看你也是真的没有。”
晃了晃坛底,又空了一坛,他自窗沿跳下,把空坛放到桌上,不回头道:“罢了,我就敬你说的,做个难得的痛快之人。从此你修你的我佛慈悲,我有我的千杯不醉,我们谁都别碍着谁。”
“……喝不醉也少喝些吧,”昙山垂下眸子,回身走向门口,又劝了一遍,“早点歇息。”
“昙山,”僧人与立在桌边的挽江侯擦肩而过,却听那刚还口口声声道“谁都别碍着谁”的人,突又开口,几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度我。”
“…………”
挽江侯也不伸手去拉他,只往前一步,口中又道:“度我。”
“…………”
“千万世人,你先把眼前能度的度了,好不好?”
“…………”
“……好不好?”
边涌澜往前一步,僧人便退后一步,你退我进间又回到窗边,昙山背抵上窗沿,是再退无可退了。
一退再退时僧人始终垂着眼,退无可退时却蓦地抬起眼,毫不避讳地,定定看向眼前人。
窗扉大敞,飞镜高悬,不到十五,是轮半圆半缺的月亮。
僧人面庞背光,挽江侯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又或不敢辨清,只强让自己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昙山看着眼前人,却能借天宫玉华看得十分清楚——挽江侯喝酒时散了头发,发丝如瀑直垂下来,一侧拢在了耳后,再不见一点煞气,便真美如晨霞朝露,早梅初雪。
出家人不为色相所惑,可出家人也是人,美丑还是辨得出的——便连昙山也承认眼前人此刻美得纯澈,若非让佛门中人喻之赞之,许会比道,便像佛驾前的白鹿,净瓶中的青柳。
可昙山却是一念之间,只将他比作了那些脆弱的人间美景——彩霞易散,露水易逝,早梅方开便谢,初雪落地即融。
只因佛子明明白白地看懂了他——眼前人强撑着问佛的姿态实在太过脆弱了些,脆弱得仿佛轻碰一碰,就能立时碎个干净。
挽江侯确实性子恣意,脾气痛快——恣意到敢以凡人之姿向佛讲条件,提要求;痛快到佛若说不,就干干脆脆地碎给佛看。
“…………”
僧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本什么都不愿说,不忍说,不可说。
“涌澜,你……”
可他却终是张口,轻声问了一句:“……涌澜,你寂不寂寞?”
方才喝酒时披在身上的外衫早已滑落,里面还有一件单袍,却也系得不怎么严整。
边涌澜蓦然伸出手,握住僧人的左手,带着那只手探入自己的衣襟,无遮无拦地按上心口。
人的心跳声,到底寂不寂寞?
“……大师,你自己摸摸看。”
——佛子听到心跳,那眼前的刀意,便如心跳一般,有着规律的节奏。
识海之中,欲海之上,僧人看到浪如白莲,有青年足踏莲潮,合着心跳节奏,作一场刀舞。
昙山能感到手下的温度。武者肌肤绷紧如绸,绸却是暖的。
暖意沁入掌纹,顺着地纹攀延,描出天纹轮廓,是有胆子上天入地的火热。
他摸到血肉勃勃、心如擂鼓,鼓声急促,渐渐乱了节奏。
——刀舞由徐转疾,招式间再不见刀刀空斩的无计悲苦,唯有一转一折,遒劲风流。
“……好凉,你这佛珠是拿什么做的,怎么那么冰。”
挽江侯这个不好好说话的毛病也是无药可救,眼下这般光景,他明明已然心跳得没了章法,却还要嫌弃和尚腕上的佛珠太冰。
话说出口,挽江侯自己也是十分后悔,后悔自己一句话便提醒了这和尚,如此肌肤相亲,委实不太像话。
他垂眸看着昙山把手抽了回去,几是委屈地撇了撇嘴,下一瞬却又诧异地瞪圆了眸子——也不知道这和尚垂了眼在想什么,竟似有些心神不属,手是抽回去了,下一个动作却是抬起右手,把左腕上的佛珠摘了下来。
——刀舞与疾如擂鼓的心跳声一起停驻,驻留在收刀一式,惊澜三叠:可那随刀意翻涌的波涛却止于僧人身前半步,似是使刀的人只为与他开个玩笑。
青年立在潮头,长刀平举,刀尖遥遥指向佛子,笑得极是快活。
你这是……还打算再伸回来么?
好歹这次长了记性,便是没上嚼子的挽江侯也没敢真把这话问出口,倒是昙山终于出声,就事论事道:“这佛珠里收纳了许多不得轮回的阴魂,所以才凉了些。”
“也包括幻境里那些么?记得你说过,要为他们寻个善终。”
“有幻境里那些,也有客栈里那个书生,”昙山仍垂着眼,看着佛珠回道,“贫僧答应过你的事,定然会想法做到。”
“……那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边涌澜伸出手,握住僧人执着佛珠的手,是一个掌心相对,十指交缠的握法,“我不为难你……不舍得为难你……”
“…………”
“我只想你答应我,待到寻着印,别走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
“你答应我,也为自己找一个好去处,再盖一座庙,庙里种一架葡萄……”
相对而立的两人俱是垂着眼睛,并不望向对方,唯有掌心对着掌心,隔着一串佛珠,十指紧紧纠缠。
“我不告诉别人你在哪儿,便连文青也不说,”边涌澜低声道,“每年葡萄果熟的时候,我就去看看你……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们就见这几十面。”
“…………”
“大师,如果这个要求不为难的话……你就答应我了,好不好?”
——僧人立在欲海之上,看到风平浪止,青年踏着如镜的海水向他行来,头上一片晴天,脚下一片碧海,晴天碧海之间,是那个他欲望他一世无忧的人。
僧人合十不语,一个呼吸后,手掌轻分,左手执礼,右手平摊一伸,像是一个“请”字,却不是送,而是迎。
“好。”昙山说。
作者有话说:这章里有句话出自B站一个视频的弹幕。视频叫女王大人X小和尚,有弹幕问,“为什么女王大人都有台词,但僧人没有”,另一个弹幕回道,“因为僧人不愿说,不忍说,不可说”。…………………………可是这文大师啥都不说就BE了啊!!!我开文前想了很久很久,怎么让一个出家人用最含蓄的方式和人调情(不是),想了很久很久才定了这句台词,希望没把人设写崩。对了,天纹是生命线,地纹是感情线,科科。
第十八章
江南风景独好,笠泽千倾烟波,渔歌唱晚,离湖二十里处有小镇名唤“湾荡”,一个名字,便道出了鱼米之乡的盈盈水色,潺潺温柔。
湾荡镇上几百户人家,炊烟四起,饭菜飘香。这和乐安宁的景致,哪里看得出来,二十六年前,笠泽湖曾有怒涛直卷出四十余里,把周边大大小小的村镇冲了个干净。
家家户户吃饭的点,镇上药铺却不得清闲,药铺堂中只有一人,又要做掌柜,又要做伙计,偶尔还要兼做个大夫,为街坊邻里看些小病小痛。
“我说你这个守财奴,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舍得再雇个人?”
人未至,笑语声先到了,便见一老僧跨过药铺门槛,立在门口含笑行了个佛礼。
“老夏,你等我抓完这服药。”这身兼数职的药铺老板想是与来人很熟,不与夏春秋做虚礼寒暄,头都不抬地忙乎手边活计。
“淼淼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虽是有些爱钱,药材上却从不打马虎眼,”等着取药的老头儿呵呵一笑,接过话头,“这位大师,我看你面熟啊。”
“老衲有时来找吴老板叙旧,这位施主先前见过我也是有的。”
“行了,别聊了,给钱,”药铺老板非是小名叫淼淼,而是大名就叫吴淼淼,看上去怎么也有三十多了,却没什么尊老的礼数,收过药钱,还要没好气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腿不能沾凉水,不能沾凉水,你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就不能听句人话呢?”
“呦,我们淼淼生气了,打小就这么不识逗。”
老头儿呵呵笑着取药走了,吴老板想是不打算再做生意,下了半扇铺门,返身为到访的熟人倒了一杯冷茶,口中却不再叫他老夏,而是改了称呼道:“小友,别来无恙?”
“既然称我为友,总该给我杯热茶喝吧?”夏春秋握着没有一丝热气的茶杯,无奈地摇了摇头,“连点茶叶钱你也要省,你这做人做得可真没有意思。”
“我老婆那么好看,女儿那么可爱,做人做得可有意思,”吴老板振振有词道,“再者说了,我不省俭一些,等我走了,我老婆孩子靠什么吃饭?别说是我的钱,我看你的钱最好也留给我老婆孩子用,反正你人都随我走了,我老家又用不到钱。”
“…………”夏春秋无言心道,待印一开,这人间变成什么样子还未可知,怕要比二十六年前闹出更大的灾祸,你老婆孩子要先能留一条命花钱才是。
“照老衲说,这人间本就不是值得久留之处,你何不妨把妻儿一起带走……”
“他们又不是我老家的生灵,凡人嘛,不留在人间,瞎跑什么,”吴老板驳了一句,又摆了摆手,“不是说你,你帮我回家,我帮你留在你心心念念的仙境里,你我之间,很是公平。”
“……你既无心人间,又何必娶妻生子,平白多了牵挂?”
“牵挂是这躯壳的牵挂,不是我的牵挂,”吴老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肉身,“当年他人死了,尸首借给我栖身此间,我帮他继续活着,娶妻生子,也是很公平。”
“…………”
“这躯壳死时才十岁,还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呢,我这也是好心,”老僧不答话,吴老板继续嘟囔道,“再说这躯壳的爹虽然淹死了,娘还活着,到了岁数就天天逼她儿子成家,我有什么法子?还好我挑了个顶漂亮、顶良善的姑娘给他。”
说人人到,便见一位三十来许的妇人拎着食盒跨进药铺,想是见自家相公没回家吃饭,这就来给他送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