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马栓得好好的,也没法乱跑,他只是担心有游人误入林中,顺手将马牵了去。
“有狸奴看顾,你自可放心。”
昙山倒似真的很放心他这头驴,栓都不栓,径自点着竹杖向山上行去。边涌澜待要跟上,却觉怀中一沉,垂眸就见一个驴脑袋,沉甸甸地扎进自己怀里。
“原来你这个小东西不是喜欢我的马,是喜欢我?”挽江侯明明先前还嫌弃它是头杂毛小畜生,眼下见它吭哧吭哧地亲近自己,又高兴起来,“小畜生”也变成了“小东西”。
“这树林子密密匝匝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老虎,”挽江侯对自己的马和别人的驴有操不完的父母心,“回头再把它俩叼了去。”
“有狸奴在,施主无须过虑。”
昙山说完便当先而行,待边涌澜跟上,又主动开口问道:“你可学过御兽之术?”
“没有啊,这话怎么说?”
“狸奴从不与旁人如此亲近。”
“那是本侯与它情投意合,”挽江侯洒然一笑,“文青常说我是个驴脾气。”
“…………”昙山心道,你这个不好好说话的毛病,倒是不分敌我。
笔杆峰确实险峻,即便边涌澜与昙山的脚力都异于常人,登到峰顶也已是申末酉初之时。
“我实在是想知道,除了这茫茫云海,你还能看见什么?”
挽江侯平复呼吸,举目望去,太阳还未落山,四下一片白芒。这片群山中,只有笔杆峰顶高过了云顶,似一座孤岛,浮在皑皑云海之上。
“你既想知道,那便自己去看吧。”
边涌澜耳听得身旁之人说了一句,转过头待要再问,却见僧人抬手结印,手指不疾不徐地点上自己眉心。
习武之人本不应在有东西欺近眼眸时闭上眼,他却下意识地闭了眼,只觉峰顶呼啸的冷风中,眉间一点暖热温度,稍纵即逝。
昙山早在登山时已开了心识,现下将心识中的景色分享给同路之人,口中放轻语气,似怕惊扰了这一方天地般,低声问他:“你且看向那处,看到了什么?”
“…………”
“那是京城的方向。”
“原来……”挽江侯也随他一起放轻语气,喃喃叹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龙。”
“这世间早已没有龙,却有龙气尚存,千秋万载,不生不灭。”
昙山与边涌澜一起并肩遥望,难得话中多了一丝波澜。他是清修之人,这景色也不是头一次见到,但无论见过多少次,仍是蔚为壮观。
只见远处云海之上,盘卧着一条金色巨龙,以云为榻,闭目沉眠。
龙身不是实物,乃是瑞气天成,金光氤氲,如霭如雾,自天穹之上,拱卫着京师所在之地。
许多年前,他与师父一起登峰,参习如何观望山河气数时,曾见那条龙气幻化成的巨龙睁过一次眼。
与天地同寿的神物眼中无人间岁月,他却自其中看到了千万载的人世变迁、寒暑枯荣。
“涌澜,失却的那方印,其实并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挽江侯回过神,讶然望向僧人,不知是因为他突然唤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因为他口中言语。
“但这印可影响江山气数是真的,你再看向那处,”昙山执杖遥指东北方向,“可能看出什么不同?”
“看不真切。”
边涌澜未修习过什么观想之法,看不出那里有什么异象,只觉那极远处的天光似比其他地方灰蒙一些。
“且去幽州方向看看,”昙山话意微顿,再开口,竟说了一桩满朝文武无人听说过的秘闻,“这长安印自本朝开国之时便被我的师门托存于宫中,只为借着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暂且压住它不能作祟。”
“印是死物,作祟的恐怕还是人吧?”
“印名长安,”昙山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淡声道,“却只有压住了这枚印,人间方得平安。”
两人下山时脚程更快,但行近山脚时也已入夜。边涌澜突然停住步子,冷哼一声道:“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让本侯用刀请你们出来?”
说的是个请字,却请得杀气腾腾。
昙山立在他身畔,面色不见惊诧,想是亦有所感。
夜幕笼罩的密林中,猛然跃出七道比夜更黑的影子,三、四一分,四道奔边涌澜而去,三道包抄至昙山身后而来。
边涌澜不退反迎,拔刀时金鸣之声响彻林间,惊起飞鸟成群。
他倒不是不肯照顾那瞎了眼的和尚,而是觉得这和尚没什么需要自己照顾的。
挽江侯可还没忘记,昨夜客栈中,昙山单手就按住了他的刀,还有本事一掌便推自己和鬼亲近亲近。
只是甫一接战,边涌澜以一敌四不落下风,却忽地抽身回撤,临阵脱逃。
他不能不逃,因为感知脑后有劲风袭来——不是他应付不了前后夹攻,而是昙山在他身后。
什么情况才能让围攻僧人的三个刺客分出一个来夹攻自己?
那自然是因为来人几招之间便发现,留两名人手就足以解决这个和尚了。
挽江侯的身法和他的刀一样快,便是拽着一个人也毫不吃力,如飞鸟掠过密林,逃出段距离才掩身在一方巨石后,轻声骂道:“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脑子有病?人家要你的命,你和人家讲慈悲?”
“看得见,但不擅武。”昙山的语气不像刚刚被人拽着刀口脱生,无波无澜,无比坦然。
“啊?那客栈里……”
“成形的阴魂都有鬼蜮,鬼蜮之中,便连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昙山不知算不算夸了边涌澜一句,“然则来客是人非鬼。”
……行吧。
挽江侯无话可说,气得揪头发。
方才他生怕来不及救人,撤身撤得太急,将将低头避开迎面一剑,剑刃划断他的发冠,现下披头散发,烦得要命。
“你说你连点保命的功夫都没有,这一路若没有我,你是想靠念经度化他们么?”
“…………”昙山还未答话,便觉对方伸出手,两下解开自己蒙眼的布带,耳中听得他说:“得罪了,借你这破布条用用。”
夜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昙山用心识视物,有没有光都能把眼前景况看得清楚。
挽江侯板着脸生闷气,三千烦恼丝柔化了面部轮廓,气也气得少了威严,只剩下一副让宫中宠妃都暗自艳羡过的皮囊。
可便连最苛刻、最没事找事的言官都未曾说过他一次以色侍君,不是怕得罪皇上掉脑袋,是当真觉得说不出口——边涌澜长睫微垂,利落地绾起头发,将发带一圈一圈束紧,再抬起眼,便还给朝堂一个挽江侯,还给江湖一把涌澜刀!
他嘴角微挑,看向已追踪而来的杀客,轻声笑道:“大师,你既挡不住我杀人,就跟在后面念个经超个度,尽一尽你的待客之道吧。”
挽江侯外出行走从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脸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
不是因为他美。
是因为他煞如修罗。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点错别字,前两章不用重看。
第四章
“刀之一道,在道,不在刀。”
这是边涌澜初习刀法时,教习师父说予他听的头一句话。
那人本也曾凭一把刀名震江湖,可惜江湖儿女,生死之间,没有人能常胜不败。败了一次的下场,就是失了一条胳膊,从此再也拿不得他赖以成名的左手刀,最终能在宫中当个教习,让妻儿衣食无忧,他很知足。
这名教习本就是个左撇子,纵然右手刀使得不似左手刀精湛,教一名小儿学刀也绰绰有余。只是招式能教,道却教不得。
悟道一事讲究的是心性,机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强求不来。
边涌澜八岁拿刀,十六岁出师,可及至二十一岁这五年间,却未在他人面前使过一次刀法,只是每一年都会回到出生之地去看一看江潮。
五年花开花落,潮来潮去,挽江侯二十一岁这年,先帝驾崩,太子即位,西北两个天/朝属国之间,兴起兵燹之祸。
兴兵的属国首领并未得了失心疯,只是倚仗国中出了一名难得的将才,想趁天/朝政权交替,无暇他顾时,找个由头出兵攻打接壤邻国,抢占一些土地人口。
两个属国之间你争我夺一番没什么不好,正好耗耗他们的力气。
刚刚即位的天子观属国相争只如两狗相斗,未曾出兵偏帮一方,却也多少心下不愉——前来朝贺登基大典的两国使臣还在驿馆里住着,那头就打了起来,难免有些扫兴。
挽江侯年轻气盛,连夜请战,权当是送给新帝一份贺礼——他未带一兵一卒,只带十数亲随护卫千里奔袭,于乱军之中取了那位名将首级,攻成即返。
圣上龙颜大悦,言道涌澜你这开刀的第一战,长了天/朝的脸面,遂下令寻访天下名匠,使天外陨铁铸刀一口,赐予挽江侯。
挽江侯毫不避皇家讳,因自囚龙江潮悟道得缘,便把这口宝刀取名——“囚龙”。
边涌澜观潮开悟、以刀入道,刀法只得四字:一往无前。
他擅强攻,却非不能守,现下杀客兵刃未至,暗器先行,一片弩/箭如暴雨瓢泼,雨丝千条,条条都能取人性命。
挽江侯左手把昙山拉到身后,右手执刀,划弧成圆,迅疾的刀影幻化成一轮银盘,如明月平地初升,圆圆满满地接下一波箭雨。
雨停剑至,身法最快的刺客已一马当先杀到,挺剑直刺,却未闻刀剑交击之声,只觉手腕一凉,断手带着长剑飞得不见踪影。
边涌澜的刀快,快到断掌不见血腥,及至鲜血自切口处喷涌而出,他已退回昙山身前,重又摆出一个守势。
断手的黑衣刺客也是当机立断,边退后点穴止血,边低声喝道:“结阵!”
长剑没了,他拔出贴身短刃,似不知晓疼般,仍是战意昂扬——他们七人习有困杀之阵,此行又已得令无须死战,心下有恨,也有恃无恐,只盼能凭结阵围杀也让对方尝尝断手之痛。
“五七不在。”
黑暗中传出另一道人声,语中带着惊惧——边涌澜看他们都是黑衣蒙面,全长一个德性,他们自己还是能分清楚谁是谁的——虽然身法有快有慢,但也大差不离,结伴追踪至此,排行五、七之人却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像这林子能吃人一般,便让他们这群被养蛊手段训练出的死士也周身生寒。
“……先退!”
断手之人想是死士头领,心知论单打独斗,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挽江侯的对手,哪怕以五敌二,对方要顾及那个身手平常的和尚,但不能结阵,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去,反正不必死战,不如退走从长计议。
“来都来了,留一个聊聊天?”
挽江侯能打,但不傻,柿子专挑软的捏,话音未落,已连人带刀欺至断掌死士面前,心道你以为躲在树后就没事了?夜战最忌话多,谁出声谁倒霉。
他不去反省人家只说了两个字,他自己倒说了十个,只分神留心剩余几人佯装退走,实际还是要拿和尚开刀,便速战速决,一共只出了三刀,刀刀狠辣非常:一刀断对方后路,一刀斩去对方另一只手,一刀划过对方咽喉,留下一道警示对方莫再徒劳挣扎的血线。
死士心如死灰,自知再无幸理——此番无须死战,却不能遭人生擒,自家脑袋还在,只为对方还想留个活口问话。
他欲咬破口中毒囊求个轻松点的解脱,却觉下巴被人拿住,干净利落地卸了下来。
“……有的人见面不如闻名,”心念俱灰间,他颓唐想道,“有的人见了面才知道……若是能选,谁想惹上这尊修罗……”
“啊!”
突闻一声惨呼从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实则只呼了半声就戛然而止,可因着实凄惨,便连边涌澜都十分意外,侧头看向呼声来处。
被俘的死士却竟不受影响,趁机合身扑上,狠狠用自己的脖颈擦过挽江侯手中利刃。
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再受任何事情影响的——他万万不想苟且偷生,活着等身上蛊虫发作,他见过叛逃的人被捉回来后,蛊虫发作的下场——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自己死在修罗刀下,能不能偿了欠下的血债,免得再入地狱受苦。
边涌澜扫了一眼刀上尸首——那死士用尽了全身力气求死,刀身深深嵌入脖颈,尸首就那么挂在了刀上——他不惋惜没能留下活口,眼下有更让他需要凝神以待之事:挽江侯轻轻抽刀,握紧刀柄,感觉有一股生平仅见的凶煞之意,不甘心再蛰伏于密林之中,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地逼近他——那不是属于人的凶煞,是来自于兽类的洪荒野性。
囚龙刀上的残血汇聚于刀尖,血滴落地,那只猛兽也终自暗夜中全然现出身形。
边涌澜曾随圣驾围猎过猛虎,被骚扰到穷途末路的老虎与那只缓缓踱出林间的猛兽相比,怕是一只家猫——单看形貌,那大抵是只猞猁,但寻常猞猁最大也长不过半人高,这只异种却目测肩高已能平齐边涌澜的肩膀,口中叼着一具人尸,两只圆睁的兽瞳紧紧盯牢眼前之人,人与兽间还不到三丈之距,尚不够它一个纵跃。
“莫怕,它不会伤你。”
昙山不知何时已走到边涌澜身后,仍是那副平淡语气,挽江侯却不知该不该信他。
昨夜客栈中这和尚也说“莫怕”,然后……
然后挽江侯福灵心至,轻轻唤了一声:“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