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处高位受人敬畏,但拂开遗尘宫左护法这个身份,慕写月也不过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罢了。
如今师父不在了,只有他们师兄弟最亲,自己这个做师兄的,定要为师弟出这口恶气才是。
但是出乎意料的,慕写月不同意他要对莳花山庄下手的想法。
那天之后,慕写月没有再情绪失控,他配合杜淮的诊治,按时吃药,并将当日被薛念暗算之事告诉了墨临风。
他拿到东海珊瑚草后,在回程时遭遇到伏击,虽然击退了刺客,但却不慎吸入了一种药物。那种药物单独使用是无毒的,是以慕写月在没有发现身上有异常后,因为急着回宫为卫辞疗伤,便没有再做细究,继续匆匆赶路。后来在客栈里,吸入了浸过另一种毒的蜡烛散出的毒气,两种毒药混合后,便成为了一种损伤丹田、消解内力的散功药物。
薛念带着人杀出,他和落英、微雨努力突围,察觉内力将竭,他当机立断,让落英和微雨带着药回遗尘宫,自己则引着薛念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在此过程中,他被刺伤,并中了魇情蛊。那个时候落英、微雨尚未走远,因此听见了薛念得手后猖狂得意的叫喊声,回宫后将魇情蛊一事禀报了墨临风。
因为不熟悉路径,他来到悬崖边,最终选择跳崖来避免受薛念侮辱。
跳崖并不代表放弃,他从来没有想过自杀。在坠落的过程中,他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拼尽最后的力气用力刺向崖壁,锋刃在岩石上一路向下划出深深的刻印,坠落的冲劲终于暂缓,只是这时他已经意识混沌,朦胧中听到身下林叶拂动声,知道离地面已经不远,终于坚持不住松开了手。
坠落到地面的那一刻,他感觉后脑一痛,似乎是撞击到了石块一类的硬物,之后便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便是与宣奕的孽缘。慕写月没有再说下去,墨临风当然也不会去问。
墨临风昭告全宫,尊慕写月为遗尘宫的掌宫圣使,位同副宫主。
对此慕写月的态度淡淡的,于他而言,圣使也好,护法也罢,只是称谓的不同而已,他在遗尘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从没有人敢质疑。
在旁人眼中,慕写月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墨临风却敏锐地感知到他心中的烦躁郁结。
当他发现慕写月命人呈上怀瑾城的消息,日日关注时,心中更是隐隐有别样的感觉。
宣奕对慕写月的影响似乎并没有因为魇情蛊的取出而消散。
思绪回到眼下,墨临风轻咳一声,道:“可以审问薛念了。”
慕写月果然不出所料地站起身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现在就去。”
薛念当日受伤不轻,墨临风虽然留意了未取他性命,但到底心中厌憎至极,下手颇重。这段时间只能先让薛念暂且养伤,不然只怕一时三刻就能把人给审死了。
“等等,你先把药喝了。”墨临风过来的时候看见离霜殿的侍从正端着药盏过来,此刻正立在一旁。
慕写月一言不吭,接过药盏一饮而尽。刚放下药盏,一杯清水便被递至唇边,墨临风温声道:“漱漱吧。”
与墨临风关怀的目光对上,慕写月心头一暖,拿过杯子,轻轻道:“谢谢师兄。”
“在你内力没有完全恢复之前,别再像今天这样了。”墨临风道,同时警告般的瞥了落英和微雨一眼。
清水冲掉口中的苦涩,漱过口后,慕写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低声道:“我心里面不舒服。”
墨临风蹙眉,正欲开口,慕写月放下杯子道:“去审问薛念吧。”他当先向外面走去,墨临风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
经过萧隐凰的精心诊治,五日后,昏迷了近两个月的卢清瑟终于悠悠苏醒,守在一旁的宣朗几乎喜极而泣,宣奕也终于露出了自月失踪后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卢清瑟昏迷了太久,醒来后身体虚弱无力,但还是很想看看孩子们。她扫视一圈发现没见到月,便向宣奕询问。宣奕的表情顿时僵住,但唯恐卢清瑟刚醒受不得刺激,只好勉强拿假话搪塞过去。
“娘,阿月不知道您这时候醒了,他之前守了您好久,我刚让他回去休息了。”宣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让人去叫他来。”
“不必了,既然歇下了就别去扰他,这段时间一定累坏他了。”卢清瑟慈爱道,她此时精力不济,并没有察觉宣奕神情中的苦涩,说过几句话后便撑不住,阖目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卢清瑟精气神已经恢复了许多,可想而知,月下落不明的事情很快便传入了她的耳中。
仔仔细细询问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卢清瑟看着宣奕黯然神伤、后悔不迭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对月目前可能的处境更是担忧不已。
“奕儿,娘知道你这段时间一定日夜煎熬,此事说起来也是事出有因,你是被奸人所害,娘便也不过多责备你了。”卢清瑟靠着软枕坐在床上,看着宣奕清瘦了许多的面庞,深深叹息,“你之前因为不放心娘而守在山庄里,这份孝心娘很欢喜,娘如今已经醒了,身体很快就会恢复,现在月儿才是最需要你的,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娘……”宣奕在卢清瑟面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痛楚滋味,鼻头发酸,眼前起了一层蒙蒙雾气,“我对不起阿月,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我受不住的,我真的受不住!”
多少年过去了,宣奕作为莳花山庄的庄主,总是将一切困难挫折一肩扛下,将最自信稳重的一面展示在世人面前,然而此刻,他轻轻颤抖着将头埋在自己母亲的怀里,低声呜咽着,泪水于背人处留下,旁人不知,卢清瑟却能感受到浸润着无限伤心的潮湿。
第85章 【四十八】 苏醒(下)
“奕儿,月儿是个好孩子,他会平安的,你们一定能团聚。”卢清瑟轻柔地抚摸着宣奕的背,想到自己跟宣启钰的曾经,心里疼的几乎滴血,“别怕,我的孩子,别怕。”
启钰,你看到我们的儿子这样伤心了吗?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他和月儿早日团圆。长相厮守是我们今生未能达成的遗憾,就让孩子们替我们得到圆满吧。
……
遗尘宫的刑堂设在白虎堂东阁。
昭尘来到这里,屁股和后背顿时反射性地疼起来,他撇撇嘴,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年训练的时候,少不得有没完成任务被送来这里受罚的时候,如今虽说是熬出来了,但心理阴影还是在的。
他捏了捏手中折好的纸,又叹了一口气。
今日有外地消息送到,宫主看过后命人交给圣使。当时正好是自己和陵羽在宫主身边侍奉,陵羽是宫主身边第一侍卫,论资历又是自己的大哥,这跑腿的活当然是自己接下来了,于是便有了今次这一趟。
连着好几天,圣使都在刑堂,审问当初那个诈死逃脱的叛徒薛念,看来是相当的重视啊。
“昭尘啊,有挺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怎么了,被罚了?”一名刑堂管事看到他,呵呵道。
“我是奉宫主之命有东西呈送给圣使的。”昭尘挺了挺胸膛。谁是来受罚的?小爷很得宫主器重呢!
那名管事向身后努了努嘴,道:“在最里面那间。”
“啊?”昭尘胸膛中鼓起的气顷刻散了,声音顿时降低了好几倍,“那么狠?”
“犯什么傻呢?”管事拍了一下昭尘的脑袋,“那里面是叛宫弑主的罪人,再怎么严厉的刑罚都不为过。你可仔细了,我看这几天圣使心情不好,待会小心说话!”
昭尘连声应了,谢过管事。他过去来这里受罚,一来二去跟这位管事倒是有了交情,对方人不错,条件允许的话还偷偷给他放水,当然事后会勒索他烤些兔子、野鸡之类的美味孝敬。要说昭尘最擅长的是什么,他一定会骄傲地说,第一烤肉,第二耍剑。
别过管事,昭尘走在刑堂阴暗的走廊里,两边错落分布着刑室,随着他脚步移动耳边传来棍棒敲击在身体上的闷响、皮鞭划破空气的声音……夹杂着受刑者强自忍耐在喉咙里的痛哼。
前面都是普通的刑室,里面的刑具也都是常见的那几种,昭尘之前受罚都只在前面几间,对于后面的几间刑室,他也曾有过好奇,但对于最后的那一间被厚重铁门隔开的刑室,他却是连远远看一眼都觉得胆寒的。
这间刑室被渲染得太过可怕,以至于令人谈之色变。
昭尘刚进宫的时候,训练他们的统领就肃着一张脸告诫他们这群孩子,要忠于宫主,否则就把他们扔到刑堂最里面的那间刑室去,到时候痛快死去就成了一种解脱。
当初,那个帮助薛念的前医阁长老葛樊就是被宫主扔进了这间刑室,足足受刑三日才赐了他一死。
想到葛樊后来的模样,便是过去这么长时间昭尘也依然觉得遍体生寒。
来到最后这间刑室的门前,铁门上似乎有一种浸染着血腥的冷意蔓延在周围。昭尘努力吞咽了一下,调整着面部表情,垂首恭敬道:“属下昭尘,求见圣使,属下是宫主身边的侍卫,奉宫主之命呈送消息。”
随即,铁门被打开,昭尘认得开门的人是慕写月身边的落英。他向昭尘微微颔首,侧身示意他进去。
第86章 【四十九】 薛情(上)
刑室里没有昭尘想象中的血肉横飞的惨景,甚至闻不到什么血腥气。慕写月坐在铺着锦绣罗缎的雕花大椅上,手中端着一盏茶,正用杯盖慢慢刮开茶沫。
刑室里的光线算不上明亮,四周都是青石砖壁,镶嵌着烛台,靠墙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轻易便能令人生不如死的冰冷刑具,造成一种压抑的气氛。但这个人坐在这里,气质清冷,面沉如水,似乎独独在他周身隔出另一个空间,不受这刑室污浊的侵染。
薛念被绑在刑室中央的刑架上,似乎经受过了很大的痛苦煎熬,艰难喘息着,若非束缚未解,早已瘫软在地,但他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很多血迹。
昭尘自然不会因此觉得他幸运,因为有许多刑罚,在给人带来巨大痛苦的同时,不会在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拜见圣使。”他不敢多看,走至慕写月跟前单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呈上消息。
慕写月放下茶盏,拿过纸张,打开看过后,勾唇轻轻一笑,目光却是冰冷,望向薛念道:“看来我没必要陪你在这里耗着了,薛念,你对我已经没用了。”他说着站起身来,便欲离去。
“你什么意思?”薛念心中一慌,眼睛紧盯着慕写月的动作,嘶哑着声音问道。
慕写月将手中的纸一晃,语气平静:“宣朗已经带着萧隐凰到了莳花山庄,确定了可解宣夫人之毒。这消息到我手中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想必此刻人已经醒了吧?”
看着薛念越发慌乱的神情,慕写月轻嗤一声,又道:“这几天我对你还是温和的,接下来,就让刑堂堂主陪你玩玩吧。”
“你不想知道我身后的势力吗?”失去了能够威胁慕写月的东西,恐惧席卷了彻底没有依仗的薛念,他挣扎道,“只要你答应给我一条生路……”
“你觉得可能吗?”慕写月讽刺地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注定是要死的,区别只在于你早点说了,会早点结束折磨。且看你能坚持到何时。”
薛念看着慕写月走出刑室,目眦欲裂。“慕写月!”绝望的怒吼从他口中发出。
铁门合上,薛念的怨恨、愤怒与惧怕都被关在了里面,慕写月掸了掸衣服,似乎是要拂去身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随后迈步而行,离开了刑堂。
昭尘也恭谨地跟随在慕写月身后出了刑堂,正欲告退去向宫主复命,忽然旁边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阿月!”
来人一路小跑而来,额头鼻尖都起了一层薄汗,一把拽住慕写月素白的衣袖,语气里带着憨憨的埋怨:“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陪我玩儿呀?”
昭尘尴尬地看着对方在慕写月的衣袖上留下的两个灰色的泥手印,拱手行礼道:“情公子安好。”
对方转过头来微歪着脑袋打量着他,昭尘心里忍不住升起些许难以言表的怪异的感觉。毕竟相同的面孔,他刚刚在刑室里面看到过,那一个面色灰白,神情狰狞,而眼前的这一位,却是一脸天真纯善,带着没有恶意的好奇目光看着自己。两相对比,颇有些冲击。
“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薛情眨巴着眼睛问道。
昭尘回禀道:“属下是宫主身边新晋的贴身侍卫,昭尘。”
慕写月有些头疼地看着薛情,此刻心里的感觉倒是跟昭尘有些类似了。
薛念与薛情是孪生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薛情胎里不足,素来瘦弱。
当年前朱雀堂堂主薛敏敏暗使计谋,下药与卫辞春宵一度,因此有孕,后来生下双子。她虽不是良善之辈,但对卫辞的一腔痴情……或者说是执念……却至死未改,给孩子取名暗合“念情”之意。
卫辞杀了薛敏敏,对两个孩子采取不闻不问的放养态度,二人逐渐长大,性情也都渐渐显露出来。薛念自私贪婪,满腹算计,薛情却是天真软弱,心思纯良。虽然都是不受父亲期待和祝福的出生,但稚子无辜,薛情难免更得人怜爱。
薛念因此嫉恨薛情,即使这是与他血脉交融、互相依靠的亲弟弟。
第87章 【四十九】 薛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