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情身体底子差,容易生病。八岁那年,一场秋雨过后,薛情又病倒了,但薛念却故意隐瞒了这件事,没有找医阁的大夫来为薛情看诊。因为卫辞对兄弟俩素来不上心甚至厌恶,他们居住的地方是宫里的偏远处,服侍的人也只有一个老嬷嬷,薛情的病情硬是拖了几天后才被发现,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后来虽然经过救治捡回了性命,但薛情的智力却永远只停留在了八岁。他永远留住了旁人逐渐失去的天真烂漫,但却不会再有充满理想和追求的未来。薛情不懂,所以他一直是快乐的,但旁人看着却觉得心酸。
这件事情过后,当时还是小少年的墨临风狠狠揍了薛念一顿,然后将薛情另迁了住处并安排人服侍。
无论是墨临风还是慕写月,对薛情都并不反感,小时候或许会因为卫辞淡漠的态度而跟着疏远他,但长大后便不会再刻意做出这种“迁怒”。几个孩子一块儿长大,如今墨临风和慕写月都将薛情当做弟弟看待。
有时候,慕写月想,或许师父卫辞对这个被人算计、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懵懂中的儿子也有一份隐隐约约的愧疚,所以他默许了薛情在遗尘宫中地位的逐渐提升。
慕写月此刻有些心累,实在没有心情陪着薛情玩闹,他看着薛情一派天真的笑容,叹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手帕,帮他擦拭着手上的尘土,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去玩泥巴,不小心吃到嘴里会闹肚子的。”说完睨了一眼跟着伺候薛情的人,道:“再由着情公子胡闹,我决不轻饶!”
两名侍从慌忙下跪,薛情拉了拉慕写月的袖子,嘟着嘴道:“阿月你不要怪他们了,我没有玩泥巴,这是刚刚不小心摔的。”
慕写月正给他拍着身上的泥土,听到这话,忙在薛情身上上下打量,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手,道:“有没有受伤?”
薛情笑嘻嘻道:“没有啦,我摔在草丛里,很软的。”
两名侍从脸色更是颓丧。若说刚才以为情公子玩泥巴让圣使不满,那现在让情公子摔着了圣使恐怕更要生气。情公子虽然好心给他们开脱,但现在他们只怕要更惨。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唉!
果然,头顶上传来慕写月冷声命令:“下人伺候不力,各打二十板子。”
“阿月!不要这样,别打他们!”薛情急了,扑在两个人身上,抱着他们的脑袋就不肯撒手,“都说了他们没有让我玩泥巴!”
“可他们让你摔着了。”慕写月道。
薛情道:“那我是急着来找阿月玩嘛!你出门这么久都不回家,阿风又总是忙,我都无聊死了。还有阿念,我好像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他了,你都回来了他还没有回来。”薛情噘着嘴,不是很高兴的模样,继续道:“阿月你知道阿念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这个傻瓜,他不是感觉不到薛念不喜欢他,但血脉使然,他总是惦记着薛念。
慕写月心中嘲讽地笑了笑,或许当初在母体中孕育的时候,薛念抢到了健康的体魄,薛情却得到了健全的人性。
“情公子为你们求情,这次就算了。”慕写月道。两名侍从忙叩首谢恩。其实之前每次遇到这种事情,大多数情况下薛情的求情都会帮他们逃过一劫,两人都很感激。
“阿月,你不陪我玩吗?”薛情看着慕写月似乎要离开的模样,不乐意道。
慕写月哄他道:“阿情,我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你一个人玩好吗?”薛情显然失望的很,道:“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玩儿……”
慕写月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站立的身影,于是道:“那让昭尘陪你玩好吗?”
昭尘一怔,啥?
薛情似乎还有些不情愿,又看了看昭尘,勉勉强强道:“那好吧。”
慕写月满意地点点头,向昭尘道:“好好陪着情公子玩耍。宫主那里,我派人去说一声。”
昭尘眼睁睁地看着慕写月带着落英、微雨离开,再看看牵着自己袖子的薛情,只好苦哈哈地随他去了。
羽哥救命,他一个打打杀杀出身的侍卫,根本不知道怎么陪小孩子玩啊!
……
莳花山庄。
宣奕手中拿着派出去寻找慕写月的属下送回的最新消息,神情激动。
终于有线索了!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立刻命人去找宣朗和江栩,将山庄事宜交代过后,便辞别了卢清瑟,带上几名侍卫快马加鞭而去。
不眠不休连着赶了两日路后,宣奕终于到达信中所写的地点,一个小镇外的茶棚。
当时到达这里的莳花山庄人马,留了一人在此等候宣奕,其余几人继续追踪线索而去。此刻那人见到宣奕到来,立刻便迎了上去。
宣奕由他引着来到茶棚老板跟前,见对方颇有些紧张,只得先安抚道:“老伯,不要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跟您打听一件事。”他打开手中画卷,问道:“您之前看到的确实是这画中的公子吗?”
茶棚老板向画上瞅了几眼,点头道:“没错,是他。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
宣奕眼中亮起喜悦的光,急切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老伯您再仔细跟我说一遍可好?”他身边的侍卫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茶棚老板。
茶棚老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欢喜地收了银子,回忆着当天的情形,道:“那日清晨我刚刚摆摊,就看到镇口一个男子骑着马出来。我们这小镇马匹不多见,所以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巧那人也向我这边来了。就是这画上的人,真人比画上的还俊俏着呢。”
“他向我问路,我记得是问怀瑾城应该走哪条路。”茶棚老板道。他的店位于镇口三条路的交叉口。
“然后呢?”宣奕语气中难掩焦急。
茶棚老板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从镇子里又冲出好几个骑马的人,这位公子看到了立刻就催着马要走,但后面追他的那些人里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好厉害,直接从自己的马上飞到这位公子的马上,强行就勒住了他的马。”
宣奕听得心中一揪一揪地疼,强自忍耐下汹涌的情绪,道:“然后呢?”
“他们当时离我的茶棚有一段距离了,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不敢上前。”茶棚老板说着,小心翼翼觑了宣奕一眼,“依稀好像听到那位公子在说‘放开’、‘要走’之类的话。后来,那个黑衣服的人在那个公子身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好像是点了几下,那位公子就晕过去了。然后他们就又回镇子里去了。”
茶棚老板说完,看着宣奕泛着怒意的眼睛和愤恨的表情,不觉有点害怕,在对方望过来时瑟缩了一下。
宣奕深吸一口气,向茶棚老板拱手道:“多谢老伯。”带着一行人上马向镇子而去。
掳走阿月的到底是谁?宣奕手握缰绳,挥鞭前行,眸中闪过思索,还有坚定的决心。
阿月,等我!
第88章 【五十】 沐浴(上)
宣奕一行人一路打听,不肯错过一星半点可能有关于月的消息,路上渐渐与之前寻找线索的护卫会合,终于在十日后,到达连襄山外缘。如今,宣奕不可能猜不出掳走月的势力隶属何家。
可是,为何又会涉及南疆蛊虫?
他神情严肃,轩眉微蹙,虽不知遗尘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对手势大,仅凭他自己和跟随的这九名护卫,想要救人着实有难度。可若要回去搬援兵,又不知要耽误多久。阿月已经失踪这么久,宣奕不想再让他等待了。
有件事情一直盘桓在宣奕心头,令他心生疑窦。他一路寻来,大约就在五天前,能发现的关于阿月的线索忽然变得明显了。宣奕不知道,这是因为对方先前刻意隐藏行踪直至临近自己的势力范围才放松了警惕,还是在后来的这几天里,有人故意透露这些线索引他们来此。
一行人往山中出发,走了一段路程后,宣奕下令止步:“先在此略作休整。”连襄山腹地不可轻进,设有许多迷阵陷阱。他看了看日头,如今是申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他要在天黑之前穿过进宫的路障,再趁着夜色潜入遗尘宫。
……
绯烟殿。
墨临风一手拿着水瓢,另一只手蘸了清水往兰花狭长的墨绿叶子上轻洒。水瓢里盛的是山中的醴泉,晶莹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滚落,覆在兰花的花叶间,剔透若珍珠,别有一种清冽光泽。
“他果然来了。”听着下属的禀报,墨临风唇角微微勾起,神色间带着几分玩味。
“陵羽。”继续手上悠闲的动作,墨临风道,“照本座之前的吩咐去做。”
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从廊下转出,躬身道:“属下领命。”
墨临风垂眸对着眼前水光莹润、一派清新盎然的花草,眼底神色不明,轻轻哼了一声。
……
“你们守在此处,我一个人去探一探遗尘宫。若是我明日巳时还未回来,你们便立刻离开,一半回莳花山庄报信,一半去凝清山寻武林盟主郁之敏,将此间之事告知与他。”宣奕看着进山的方向,树木山石貌似与其他地方没有差别,但却暗藏危险。
护卫们面面相觑,其中领头的一位上前道:“庄主独身前往实在危险,请至少带上几名护卫同行。”
宣奕摇头,道:“不必,我应付得来。”
护卫们也知道以自己的武功,陪庄主闯遗尘宫只怕会成为负累,但若要他们就这样看着庄主孤身一人前往龙潭虎穴,也实在于心不安。当下继续苦劝,但宣奕始终不改心意。
最后,众护卫们担忧地看着宣奕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林荫掩映的山路中,只能在心中期盼着庄主带着月公子,平安归来。
……
“咔嚓!”
一道犀利剑光挟裹着汹涌剑意破空划过,几排树木被拦腰砍断,倾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带起一阵尘土飞扬,枝叶凌乱。宣奕脚下一点,纵身跃上一块山石,眸中点点寒意闪烁。忽然他内力灌注于足上,脚下用力一跺,一阵碎裂声响起,宣奕落脚的山石自他脚下起出现纵横交错的裂痕,随后宣奕跳下山石,反手举剑一挥,山石轰然间四分五裂。
微微喘息,宣奕冷着脸观察了一下四周,片刻后终于确定了什么,稍稍松一口气,但很快又皱起来眉头,眼中闪过几分无奈。
他一路行来,前面遇到的都是攻击性的机关或阵法,他一一小心防过,后来却步入了一个迷阵,不管怎么走都是在原地转圈。他沉下心来,终于在来回转了四圈之后找到了阵眼,一举毁掉了这个迷阵。只是这样一来,阵虽破,动静却闹大,遗尘宫必会察觉。
忽然,宣奕眼神一厉,低声喝道:“什么人?”
左侧一处树下转出一个人来,是个二十来岁左右容貌端正的年轻男子,他的目光先在被破坏的阵眼上转了一圈,然后落到宣奕身上,语气平静不辨喜怒:“宣庄主,久仰大名。”
“你是谁?”宣奕的手暗暗握紧了水魄剑的剑柄。
“在下是遗尘宫墨宫主的贴身侍卫,陵羽。”陵羽的语气不卑不亢。
宣奕暗自警惕,道:“不知墨宫主派阁下前来有何见教?”
陵羽似乎没有看到宣奕的敌意与防备,依旧是神色淡淡,道:“宫主有令,若是宣庄主能破得了我遗尘宫的守山阵法,便让在下领庄主入宫。”
宣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打量了一下陵羽,评断他所说的可信度,同时问道:“我的新婚妻子,阿月,是不是被你们掳来遗尘宫了?”
一直面沉如水的陵羽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波动,虽然他很快掩饰住了,但宣奕莫名觉得陵羽刚才那一闪而逝的神情是尴尬。
陵羽尽力让自己忽视“新婚妻子”这个称谓,可眼前还是不由得浮现慕写月清清冷冷孤傲若九天寒月的身影,想象着圣使大人着一身艳红如火的嫁衣,面色绯红羞涩,陵羽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挥散画面,收敛心神,向宣奕道:“是或不是,宣庄主随在下入宫一趟不就可以探知究竟了吗?”他微微侧身,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遗尘宫开门延客,宣庄主可敢入内?”
宣奕双眸微眯,忽然轻声一笑,神情自若,淡淡道:“既然如此,请带路。”
……
离霜殿,沐房。
红色的罗纱摇摇垂落,如美人轻曳的长袖。九重纱帐中,袅袅热雾水汽从浴池中弥漫升起,溢开淡淡花露芬芳。兰汤清澈,可以看到白玉池底精致雕刻的莲花图案,盈盈水波映着周边烛台上的点点烛光,漾出朦胧色彩,如梦如幻。
慕写月靠在浴池一侧,双眸微晗,美若白璧的修长身躯浸在水中,只露出莹润的肩头,在微烫的水温熏蒸下慢慢染上一层微红,透出一抹动人的风情。长发用玉簪固定在头顶,只有耳际垂下几缕,被水打湿,一绺绺聚在一起。
漫不经心地轻撩着浴池中的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成形又破碎,心事便也如涟漪一圈圈荡开。
总是控制不住会想他。
宣奕。
慕写月脸上透出茫然和惆怅,缠缠绕绕的情思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
他本不想做出这等小儿女情态的,但压抑几日,却似乎适得其反,心中的纷扰更甚。
刚刚取出体内的魇情蛊的时候,他心如刀绞,痛苦不已,那个时候只以为自己是恨极怒极,毕竟,受蛊毒所害委身于一个男人,还因为失忆和失去武功变得那般软弱可欺,那大半年的时间对他来说,该是毕生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