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半空了,草叶上的露珠将干未干,叶若和叶昭一人搬了一个矮桌在槐树下写字,看地上用过的宣纸都扔了三四张;叶之空一早就下山去了,说是要去访个故人,过两天再回来。有琴端着粥和腌萝卜干慢吞吞地走过来,又慢吞吞地坐在叶若桌子旁边,问,齐青言和章丘生呢?
叶若停下笔,说:“四师兄和五师兄被大师兄叫走了。他俩昨天半夜不睡觉,偷偷跑到后山去抓萤火虫,被大师兄发现了,可能在挨罚。”
有琴端着碗正在喝粥,听到这话没憋住笑了一声,结果就被粥呛着了,咳了几下,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只好放下粥碗缓缓。
“抓着萤火虫了吗?”
“没有。”叶若看着有琴说:“本来抓了好多,但是他们回来说在水潭那边看见鬼了,长得特别吓人,两个头漂在水里,死不瞑目的样子。五师兄说一直盯着他们,还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吃人,四师兄和五师兄吓得不轻,一路跑回来了,快天亮了才睡着,捉的萤火虫也不知道丢哪了。”
有琴想笑又不敢大声笑,只能捂着嘴无声的笑,什么血盆大口要吃人,两个胆小鬼,看都没看清就跑了。
叶若忧愁地问:“真的有鬼吗?以前我们去后山洗澡,捉萤火虫,从来没遇见过,四师兄和五师兄是不是看错了?”
有琴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勾勾手指对叶若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叶若凑过去,有琴就告诉他昨晚上齐青言和章丘生遇见的不是鬼,是他和叶带霜,“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后不要老跟他们两个瞎打混,看什么聊斋,反把自己吓个半死。”
叶若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惭愧,他最近也在看聊斋呢,也是常把自己吓得不敢睡觉,既然有琴也这么说了,那等中午回去就把书放回师父房里,再也不看了。
有琴端起碗来慢慢喝粥,看着叶若写字的姿势不对,出声提醒两句。等了得有两刻钟,才看见叶带霜从前堂回来,看不出生没生气,齐青言和章丘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边,有琴笑着问他们俩挨什么罚了?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觉得羞愧,都不说话,回屋里搬桌子,拿笔墨纸砚,出来练字,也不像往常一样交头接耳了,看着特别老实。
有琴吃完饭,碗依旧放在桌边,叶带霜走过去,弯腰把碗抄走,往厨房去,有琴也站了起来,跟着叶带霜去厨房,进屋前还刻意扒着门框回头看了看这几个孩子一眼。
叶带霜把碗放进瓷盆里,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去,拿丝瓜瓤洗碗。两只碗一双筷子实在没什么好洗的,很快就洗完了,他把碗筷放好,从身后墙壁上的格子里拿过布巾擦手,看着有琴皱了皱眉,问他站门口干什么。
有琴又慢吞吞地走过来,脸上笑嘻嘻的,“看你啊,你早上怎么不叫我?心疼我?”
叶带霜擦完手把布巾折好放回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昨天不是疼过你了?”
想起昨天晚上,叶带霜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当真是被什么妖怪迷了,只是脸上却没露出来,仍旧是稳重的大师兄。
有琴听了这话丝毫不为所动,也不觉得羞臊,依旧是副笑嘻嘻的样子,追问叶带霜,“我的琴案你什么时候才给我做好?”
叶带霜说:“你又不弹,着什么急?”
“你没做好,我怎么弹。你又没事儿,快点给我做好,做好给你弹琴听。”
“弹琴有什么好听的,又不是没听过。”
“那不一样,快点。”
叶带霜被有琴半拖半拽往他们住的院子拉,叶带霜不情愿地被他拉走,临走前又恐吓了四个师弟,谁不好好练字,晚上把他扔到后山水潭喂野鬼。
他不知道有琴一早就把他给卖了,随后叶若也把有琴卖了,还是齐青言最先反应过来,说:“那咱们以后是不是都得改口叫有琴嫂子了?”
章丘生问:“你怎么知道该改口了?”
齐青言抓抓后脑勺,“也不是,就……怎么说呢,感觉,感觉大师兄和有琴,他们俩之间跟以前不一样了。”
章丘生问:“哪里不一样了?”
“我说不太上来,让我想想。”
这时叶昭插嘴,“看着比以前亲密了。”
齐青言一拍手,说对,“以前大师兄总是对有琴不冷不热的,你看刚才,有琴把大师兄拉走的时候,是不是看着比以前亲近很多。”
章丘生回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叶若也想了想,他没看出来,摇了摇头,只好接着练字。
过了一会儿章丘生说,“怪不得师兄这么快就知道咱们去后山捉萤火虫了,还罚咱们,原来是因为不小心撞见了他跟有琴洗鸳鸯浴,真是无妄之灾,唉,唉!”
回到院里,叶带霜也没去给有琴做琴案,天太热了,稍微动一动就汗流浃背,两个人把门窗全都打开了,一人拣了一本书,坐在窗口看书,原本用来写字的矮桌也搬到窗下了,泡了一壶茶放在桌子上,边看书边喝茶。
有琴拿的是南朝刘义庆着人编写的《世说新语》,宋代晏氏本,他胡乱翻着看,看到有一则讲夫妻之间称谓的,书中原文如下: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
有琴觉得很有意思,就给叶带霜念了一遍,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你叫我一声?”
叶带霜说:“有琴。”
有琴纠正他,“不是这样叫,叫‘琴卿’。”
“不叫。”
有琴放下书,去扯叶带霜的袖子求他,“你叫一声,就叫一声好不好,我叫你‘霜卿’,你叫我‘琴卿’,就一声。”
叶带霜叹了一声气,也只好放下书,看着有琴的眼睛,郑重地叫了一声,“琴卿。”
有琴愣了愣,不自觉地一下子松开了手,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目光飘忽闪躲根本不敢看叶带霜,动作有些慌乱地把书捡起来,低头一看到书上的“卿卿”二字,脸上竟有些发热。此刻他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胡乱翻了几页,心里乱糟糟的,抬头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又转头去看叶带霜,叶带霜又拿起了书去看,有琴伸手过去遮在书页上,叶带霜抬头看他,“怎么了?”
“你叫了我‘琴卿’,咱们是不是就算是夫妻了,霜卿。”有琴这会儿又不乱了,眼睛里笑意灼灼,又不轻佻。
叶带霜把他手拍开,拿眼角瞟着他,说:“没见过有这么不害臊的新妇。”
有琴还手拍回去,嘴上也不甘示弱,“也没见过有你这么脸皮薄的新郎,喜欢还不老实说出来,装什么正人君子,真当自己是柳下惠了。”
“也不知道是谁,半夜发酒疯,又踢又踹地骂我有毛病。”
有琴嘻嘻笑起来,从善如流地认错,又直起身子,隔着桌子去搂叶带霜的脖子,“那还不是怪你,早不说清楚,让人家误会了。”
叶带霜被他逗笑了,伸手接住他袖子,免得带翻桌子上的茶杯,“松开,别搂我,热得慌。”
有琴没听,又搂了一会儿才松手,坐回去各自看书。
一清门的四个皮猴子最近有了新的消遣,四个人正事儿不干,天天鬼鬼祟祟盯着叶带霜和有琴,连两个人递碗筷时手碰到一起都要窃窃私语好一会儿,真是比坐在巷子口纺线纳鞋底的老婆婆还多嘴多舌。
叶带霜倒没说什么,反倒是有琴,觉得这几个孩子太烦人了,这样也不好。有天吃完饭,叶之空去山门前喂鸡,有琴就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搂着叶带霜亲了一口,说:“看好了吧,以后不许鬼鬼祟祟地打探了,烦不烦啊你们,再让我看见、听见你们私底下胡说八道,就让你们大师兄罚你们了!”
几个孩子先是捂眼不敢看,齐齐啊了一声,听到有琴训他们才讪讪地把手放下,挨个低头认错,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晚上回了院子有琴还不太高兴,“你怎么不管管他们啊?背后论人是非多不好,说出去是你们一清门管教无方,丢你们一清门的脸。”
叶带霜正点了一把干艾草在房间的角落里熏蚊子,飘的满屋子都是烟,有琴嫌熏得慌又跑出门外。叶带霜把窗户开了一半,隔着窗跟他说话,“我不管不是还有你呢么?我看你今天早上训他们的时候比我这个大师兄还厉害呢,过不过瘾?”
有琴趴在窗户上回他,“谁稀罕过这个瘾!”
叶带霜笑了一声,举着干艾草在有琴面前晃了一下,有琴立刻捂着口鼻躲开咳了起来。
熏完以后两个人把门窗都关严实,又去后山的水潭泡了一会儿澡,等回来,房间里的艾草味也淡了,也听不到蚊子的嗡嗡声了,又开门窗换了换气,这才睡觉。
睡了一夜没什么蚊子,到天快亮了,有琴总觉得脸上痒痒的,却又不像是蚊子在咬他。他心里知道天快亮了,再过不久就该起床了,因此不想睁眼,想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就随手挥了两下,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过了一会儿,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又在他脸上动来动去,他挥了几下手,却没有打到。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有琴终于恼了,也醒了,他知道不是蚊子,不知道是谁拿着头发在他脸上拂弄,大早上的扰人清梦,打死完事儿!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叶带霜盘着腿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撮他的头发,笑嘻嘻地在他脸上动来动去,兴致盎然。有琴愣了愣,以为是自己没睡醒,他本以为会是齐青言他们几个皮猴子见他起晚了来逗他的,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叶带霜。
有琴坐起来把自己的头发从叶带霜手里夺回来,眉间还带着被人吵醒的微愠,“你干什么?大早上的不睡了就起床,玩我头发干什么,还不让我睡。”
叶带霜不说话,毛手毛脚地又去抓他头发,他被叶带霜没轻没重地拽了一把,这才觉得不对劲,他拍了拍脑门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这才试探着去摸叶带霜的脑门。
“大霜,霜卿,你发没发烧?”
叶带霜低头用脑门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话倒还正常,就是有点傻不兮兮的,他说:“我没发烧,天都快亮了,你别睡了,起来跟我一起玩。咱们去做个粘竿捉知了好不好?”
有琴盯着叶带霜看了半晌,最后一拍脑门,“是我发烧了吧,没听说过有什么病是能让人返老还童的,完了完了,这回亏大发了!你几岁啊?”
“六岁!”
有琴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眼前发黑。
☆、第 12 章
(十二)
有琴这几天又忧又愁,忧得眉间都多了皱纹,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叶带霜又犯了病,这回的症状是返老还童,心智退化到了六岁,一天天的比四个小的还皮,要捉鸟捉知了捉虫,上要爬树掏鸟窝,下要趴地上看蚂蚁搬家,还会哭闹、撒娇、耍赖,比他们四个加起来还难管教,幸亏他六岁不会使武功,不然真就只有叶之空能治住他了。
饶是如此,一清门上下也有些慌乱。
叶带霜这回症状持续了快十天还没好,大概以前也从来没这么严重过,师徒几个人总是时时盯着叶带霜,连带的有琴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叶带霜再也好不过来,就这么像个小孩儿一样过完下半辈子,前几天才刚订完终身,现在终身就鸡飞了,留下这么一个挨不得碰不得的蛋,孵不出鸡来啊!
叶之空看着有琴唉声叹气的样子,觉得又好玩又好笑,搬了桌子出来喊他过来喝杯茶。
叶带霜在后堂院里看叶昭和章丘生练剑,叶昭的招式走的平稳连贯,章丘生边看边学,磕磕绊绊,总记不住下一招该怎么走,尤其是叶带霜也拿了一根木棍在旁边乱比划,老是打到章丘生的木剑,章丘生就更不会了,气得他冲叶之空直喊:“师父!你看大师兄!老打我岔!你让他去其他地方玩儿!”
叶之空看他一眼,偏心偏得光明正大,“你怎么就不谦让谦让你大师兄,你去其他地方练呢?”
章丘生直跳脚,“我不会!我还要看着三师兄怎么练的呢!”
“让你背书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现在不会,不会还不好好背,看你三师兄能看会吗?”
齐青言在旁边练字,一边写字一边嘿嘿低笑,跟小老鼠似的,章丘生更气了,他不敢丢剑,怕师父罚他,只好又跺了几脚,回去翻剑谱背招式去了。
章丘生一走,叶带霜看了一圈发现没人跟他玩了,叶昭的剑走的如同行云流水,又快又流畅,他强插不进,另外两个在练字他觉得自己不会,也不好去打岔,只好坐在有琴旁边玩有琴头发。
有琴趴在桌子上,端着茶杯一下一下往桌子上磕,叶之空提起茶壶又给他添了一杯,有琴不磕了,转头看着玩头发玩得正起劲的叶带霜,看了一会儿坐起来,两手捧起他的脸像揉面团一样搓了几下,搓得叶带霜哼哼唧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叫师父,往后仰着想要挣脱。
叶之空说:“你这么欺负我徒弟可不好,他这会儿傻了,不能跟你还手,可我这个师父还在呢。”
有琴咬着牙愤愤然,“气得慌!这王八蛋,气死我了!”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当初是你要跟我徒弟好,跟着他来一清门,虽然大霜有时候是缺根弦,可我这徒弟除了这点毛病以外,人还是顶顶好的,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这孩子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