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进来吧。”小童咯咯一笑,使劲推门,把门推开容一人进来的缝隙。
那人小心地查探了一番周围,又快速地看了看门内的情景,才推门而入,对小童赞道,“好孩子。”
“好老爷爷。”小童有样学样地回答,小脸上尽是天真烂漫之色。
一路行来,不见有人,老人疑惑地看了又看,沉吟一番,走向花田。
繁花依旧,小亭依旧,只是仍然未闻人声。
那人脱下斗笠,露出真容,正是金光寺方丈。
“可有人在?”他试探着喊了一句。
青天白日里,木府如旷野荒村一般无人应答。
方丈面色凝重,仔细地排查了一番,但见所过小院皆陈设干净整洁,不像经过动乱之相。
“清和?”他顺着小路一路来到木清和的小院,走进里屋,小心地勘探。
但屋内无人,床铺整齐,没有褶皱痕迹,不像有人睡过。
方丈花白的眉头紧紧地皱着,思忖片刻,快步走到外间,扭动一下花瓶,客厅中间显出一个洞口来,他想了想,又重新回到里间,在床上摸索了一下,床前也现出入口。他低头往洞口里看看,寻了个火捻子,缓步下去。并未发现,客厅的洞口突然现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阴沉地看着门口。
火捻火力微弱,但见方寸之地,方丈小心地往前走,只觉脚下黏腻非常,明明是平地,却有些难走。
他弯下腰,拿着火捻子在地上照了照,入眼的触目惊心的红色让他呆立当场。
一层一层的,暗红黑紫,有些已经干涸,有些尚且湿润,整个地板,都被这种颜色覆盖,这是经年累积才会有的颜色。
“阿弥陀佛。”方丈念了一声佛号,声音里满是悲悯。
“救命……”鸦雀无声的空间里,似有闷闷的呼救声传来。方丈眉头一动,睁开眼睛,环视周围。
“放过我吧,求求你……”那求饶声还在继续,但声音低哑,听不清楚。
“阿弥陀佛。”方丈大喊一声,快步向着声音来源之处走去。
越往前走,声音越近,拐了个弯,朦胧的灯火出现在眼前。
然而,灯下的情景却异常触目惊心。
血迹斑斑的案子上,一个身量尚小,疑似少年的人躺在上面,发丝凌乱,被血液粘在一起,一缕一缕的全糊在脸上,几乎看不清容颜。他浑身抽搐,口中不住地求饶,声音凄厉哀绝,异常可怜。方丈颤抖着看下去,但见他全身去其三分之一,仅剩一手一脚,伤口钝乏,显然是被钝器一下一下砍成如此模样。粘稠的血液从他身子里流出,落在案子上,再滴答滴答地流在地上。脚下似乎愈发黏腻了,让他动弹不得,方丈怔立当场,说不出话来,全身如被雷击,麻木至极。
“饶了我……”那孩子迷迷糊糊中还在求饶。
低哑的求饶声灌入耳中,如地狱索命恶鬼的怒吼,让他慌忙间跪倒在地。
“造孽啊,”方丈趴俯在地,痛哭流涕。没想到今日,在自己家中,亲见阿鼻地狱。
***
“喂,你确定是这里?”楚怜玉拉住急冲冲上前拍门的秦九问道。
秦九让开身子,冲眼前斗大的两个字指了指。
“木府”赫然在眼前。
“就是这里!”楚怜玉雀跃地欢呼一声,推开秦九,率先跑上台阶,咚咚咚地敲门。
“你是谁?”里面有稚嫩的声音传来。
楚怜玉一愣,慢慢地推开一条缝,凑到缝隙里往里看。
“你在干什么?”童音从下面传来。
楚怜玉低下头,顺着缝隙慢慢地蹲下,伸出两根手指头,艰难地从门缝中挤进去,扒拉扒拉那幼童的脑袋,哄劝道,“好孩子,帮哥哥开门好不好?”
幼童肉呼呼的小手摸摸自己凌乱的额发,瘪着嘴道,“不好。”
“为什么不好?”楚怜玉瞪大眼睛,两根手指拉住那个试图关门的小童。
“坏哥哥,”小童憋着力气推门,小脸涨得通红。
“等着瞧。”楚怜玉哼了一声,双手按在门上,开始蓄力。
秦九凑过来,看清门内内容,嗤笑一声,靠在门上等着楚怜玉。
“往后退。”楚怜玉趴在门上说。
秦九站至身体,看他,“退什么?”
“没跟你说。”楚怜玉盯着门内,对那小童吼道,“快退,不然等下哭了不要怪我。”
小童正在推门,却感觉大门越打越开,不禁红了眼睛,用带着哭泣的小奶音控诉道,“坏哥哥,坏哥哥。”
“还有更坏的呢。”楚怜玉推开门,窜进去,一把抱起小童,对着那孩子屁股上就是重重的一巴掌,啪得一声,忒响亮。
小童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亮。
“不是英雄。”秦九鄙夷地看着得意洋洋的楚怜玉,抱着剑往里走。
“说谁呢?站住。”楚怜玉对着秦九的背影喊一句,扛着孩子就要跟着进去,刚走了两步,想了想,快步冲向门外,把那孩子扔在外边,又顺手关死了门,对哭声直冲长宵的孩子道,“不要进来,自己在外边玩。”
“哇——”那孩子尖声哭了起来,大扯着嗓子道,“哑巴哥哥,快来救我——”
“住嘴。”楚怜玉怕他引来人,一把扯住秦九猴急地出门,使劲捂住那孩子的嘴,威胁道,“再哭让你也成哑巴。”
他抱着孩子蹲在台阶下,小心地查看门内情景,却发现两人闹成这么大动静,木府却无一人出来。
“怎么没人?”他疑惑地问怀中的孩子,手在他面前比划,“快说,不然揍你了。”
“都,都被哑巴哥哥带走了。”小孩子可怜巴巴地小声回答。
“去哪里了?”楚怜玉追问。
“去地下了。”那孩子眼泪汪汪,又有要哭的趋势。
“不准哭。”楚怜玉急忙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道,“你要哭我就揍你听到没?”
淫威之下,小孩子无比憋屈地绷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豆大的眼泪无声地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滑落。
“笨。”秦九一把拽过孩子,在他后颈上捏了下,那孩子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楚怜玉张着嘴看着秦九利落地把孩子放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再晃悠悠地回到自己跟前耀武扬威,闷闷地道,“算你聪明。”
秦九昂着头一笑,甩着辫子走了进去。
两人走进去后,墨鹰问道,“可要属下贴身保护?”
秦歌沉思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秦九能应付得来。”
“楚公子若是看到他那小厮……”墨鹰想起自己在密室中的见闻,感觉不是太好。
“走。”秦歌唇角微抿,跃上屋顶,直接进了木府。
第47章 可怜之人(四)
“哥,你看我的花又死了!”烈阳下, 七八岁模样的幼童捧着一盆干枯的花, 噔噔噔跑到另一边安静看书的孩子跟前, 指着蔫黄的叶子委屈地道。
“小川,你又给它浇水了?”那孩子放下书, 指尖轻轻地拨拉一下叶子,看出盆地湿润的泥土。
“那怎么办,不浇水会死, 浇了水也会死。”小川气哼哼地把那花盆敦在地上, 不高兴地重重踢了一脚, 花盆咕噜咕噜滚远了。
“踢它做什么,”当哥哥的急忙跑过去, 捡起滚走的花盆。
“谁让它把花养死了!”小川皱着淡淡的眉头, 看见哥哥把花盆重新捡起来放到他面前, 一脸的不开心。
“不是花盆养死了它。”小哥哥把书放远一些, 把花盆放在面前的石头上,轻轻地拔起里面干枯的枝叶, 笑道, “养花要温柔, 你总是太粗鲁。”
小川蹲下去,歪着脑袋看哥哥仔细地把花盆清理干净,再把拿出来的枯枝败叶细心地埋入一边的树根旁, 烦躁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了,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 在哥哥的身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风一吹,那树影就像活了一般,轻轻地游动,自由自在,轻盈美丽。整个世界因此而变得静谧,温柔而美好。他不禁看呆了。
“小川?”
一只手极轻地推了他一把,小川在空白却暖洋洋的思绪中猛地回神,张大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喊你几句都不回话。”
小川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脸埋入臂弯,蹭了蹭鼻子,含糊地道,“哥,你真好看。”
“你说什么?”
哥哥仰头看他,手上沾满了泥土,眼神有些茫然,一看就是没听清楚。
小川迅速抬头,吸溜了下鼻子,大声道,“没听到就算了!你看看你的手,多脏。”
“这脏什么,土是最干净的了,”哥哥不以为然地道,毫不在意地用脏手擦了把脸上的汗,在白净的面容上,留下几道黑乎乎脏兮兮的痕迹。
“又来,”小川甩甩头,学着他哥哥的声音,慢悠悠地拖着长腔道,“泥土是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看似肮脏,却能开出最洁净最美丽的花朵,它们蕴含无限生机,敦厚而善良。”
“你才又来,总学我做什么。”小哥哥轻声笑了,文文雅雅的,看起来有些腼腆,趁着小川不注意,沾满泥土的手一把抹在他脸上,“你也来点吧。”
小川哇的一声尖叫着躲开,小哥哥跑上去,两人闹成一团,咯咯得笑声遮盖了树上的聒噪的蝉鸣。
“小川,清和,你们在做什么?”威严的声音传来,两个孩子瞬间愣住。
小川立刻跳起来,站在一边,清和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慢慢地站直,不急不缓,看起来倒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养花都养不好,要你何用。”那声音继续道,“丢我们木府的人。”
小川闻言瑟缩了一下,头低得死死的,清和站在旁边察觉了,手背在后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川偷偷地瞄他,正好看见他弯起来的嘴角。绷紧的心瞬间放下了,他对着清和做了个鬼脸,清和回他一笑。
“还有脸笑!”
训斥还在继续。小川却觉得平静,那声音如过耳云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放到心里。反正有哥哥呢。
“家法十棍。”来人见那孩子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怒上心头,冲身后的仆人命令道。
小川闻言,着急的上前,小脸涨得红扑扑的,艰难地开口,“父亲,其实是我……”
“小川。”清和扯了扯他的衣角,跪下对木老爷道,“父亲,我错了。”
木老爷正在火头上,哪里是他一句错了能消气的,指着他骂道,“小川以前是最不会养花的,现如今养得比你还好!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像什么样子。”
清和低下头,柔声道,“请父亲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息什么怒!看见你就一肚子气。”木老爷哼了一声,多看他一眼就烦似的,冷声道,“自去后堂领十棍。”言罢,甩袖走了。
清和轻声应了,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等着木老爷走远了才站起身。
小川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清和云淡风轻地往后堂走,眼中憋出汪汪的泪水,他抽噎道,“哥,明明是我养不好花,你为什么总是帮我认啊。”
“傻子。”清和站住,与小川一模一样的脸上,是温柔的笑容,他轻轻地帮小川擦去眼泪,见小川渐渐地止住眼泪,才道,“你身体弱,不经打的。养花么,再养一阵子就好了,不用着急。”
“可是,可是我总养不好。”小川又开始着急了,他紧紧地抓住清和的胳膊,道,“我这就去找父亲,告诉他是我没养好花。”
“小川!”清和一把抓住他,罕见地严厉起来,“不要去。”
小川被他脸上的冷色吓到了,怔怔地看着他,有些犯傻地问,“为什么?”
清和细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微微地叹了口气,小小的手放在小川的脑后,摸着一个凸起问道,“你这里还疼吗?”
“不疼。”小川傻傻地摇头。
“是我的错。”清和极为轻柔地摸了摸那个突起的地方,道,“若是我不领着你出去爬山看花,你就不会摔到脑袋了。”
“什么时候?”小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顺着清和的手摸到那个鼓起的包,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
清和平静的脸上有些挣扎,痛苦地道,“很久了。你大病了一场。幸好,幸好你救回来了。”
小川看着清和的模样,心中有种被人揪起来的痛感,他慌忙握住清和的手,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哥,你不要这样,我一点都不痛!”
“不要动。”清和止住他的手,与他两手相握,清澈的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悔意,“小川,你病了之后,就忘了很多事情,手也……”
小川听他说到这里,手臂弯处忽然一抽,胳膊又麻又痛,手剧烈一抖,幅度极大,他慌忙抽出与清和握在一起的手,死死地抱住那只手臂,强笑道,“哥,你不要害怕,这个很快就过去了。”一句话说完,抽搐过去了,他松了一口气,在清和面前甩了甩手,开心地道,“你看,没事了吧。”
“小川……”清和迅速地垂下眼帘,温和的笑容不见了,他面无表情,语气却很郑重地道,“此生,我可以为你做尽一切。”
“哥。”小川不知道做一切事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清和没有笑容,他感觉有些慌,“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清和快速回神,脸上重新浮现笑意,他拉住小川的手,往后堂的方向走去,“你陪我去吧,”他对小川挤挤眼睛,小声地道,“其实,我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