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姓农民抹着眼睛,连忙收回自己常年无法洗干净的手,生怕让星北流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沾染上污泥。
他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郡公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就算知道以后女儿必将会嫁人,可是也希望她好好的,而不是去送命……”
星北流招手让寒千去准备茶水,让吴姓农民坐在椅子上,而他在旁边坐下。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姓农民叹了一声气,有些颓丧:“我是东村务农的农民,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本该是嫁人的年纪了,本想张罗着一门好亲事,可是住在临近村的督主大人不知怎么听说了,便让人来给我说,要我把女儿嫁给他……”
“督主大人?”
星北流忽然想起来了,以前他没有来到晚离郡时,便是那位督主一直代理郡公的职位,治理着晚离郡。
后来他成为郡公后,督主便回到了在附近村庄的房子,不再过问公务要事。如若不是今日提起,星北流还差点忘记了这么一个人物。
“他是为自己的孩子提亲,还是……”
吴姓农民匆忙打断他:“不、不是,他是想自己娶……”
星北流了然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督主大人有妻子。”
“是,是啊,督主大人有妻子,但是没有儿子……”
“虽然说年龄相差有些大,但也不至于是送命的事情吧?”
吴姓农民连连摇头,着急着解释什么,却又说不清。
寒千将茶水端了上来,星北流让她递给吴姓农民:“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醒梦(三)
吴姓农民喝了一大口茶,在星北流安抚的眼神下慢慢平静下来,身体却微微有些哆嗦。
“其实也是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农民听到的一些说法……督主大人早已年过五十,来到晚离郡也快十五年了,人十分会说话,但不知为何,大家都在传他‘克妻’的说法,说是成为他的妻子就会变得不幸。”
“他娶过几任妻子?”星北流问。
吴姓农民摇摇头:“不知道,但是从大概七年前,每一年似乎都听到他的喜事,而新娘,总是以奇怪的原因出事了,比如说什么死了,跑了,或者是出门的时候被劫走了……最近的一位妻子,听说是疯了,疯疯癫癫地在路上跑着,最后跌进了挖来捕捉野兽的洞里死掉了……”
星北流沉思着:“真是不详啊。”
如果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巧合,如果连续七年新娘都出事了,巧合再也不能让人忽略。
“是啊,还有传闻说,督主是在完成什么邪术,所以需要年轻貌美的姑娘作为引子。那些死了的姑娘就是被邪术害死的,没有死的,是因为被吓疯了。”
还有这种传闻?世上真的有这样的邪术吗?
“我为什么都不知道?”星北流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吴姓农民苦着脸:“郡公您总是十分繁忙,这些只是谣传的事情也没有得到过确认,我们自然不敢来打扰您……而且督主大人在晚离郡有点实力,硬碰硬也不是办法。这次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的女儿,我真的很害怕,自己的女儿也会遭遇那样的命运……不得已才来求您帮助我……”
督主在晚离郡确实有几分势力,这是星北流知道的。听说这个人原来在星北府中,似乎与谁有点关系,犯了一些错才被送到晚离郡来避难。
如果督主现在还在星北府里的某个人有来往,那么他做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都是受了那边的人指使。
只是不能明白,为何要害人。
星北流思索片刻,问道:“聘礼已经给你了吗?”
吴姓农民哭丧着脸:“我、我哪里敢收啊……可是督主大人坚持要娶我的女儿,虽然现在还十分客气,但如果我执意不肯,他应该就会直接把人接走……”
星北流闻言有些怒意:“这是强抢!还有没有规矩?!”
吴姓农民扑通一声再次跪在地上,哽咽着:“是啊大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果遭到了以往那些姑娘的下场……我也没办法再活啊……”
“他有说多久来接人吗?”
“他自己定的日期,是下个月初……”
下个月初,那没有几天了,确实十分匆忙,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星北流思索着,如果督主背后真的有星北府的人在指使,那么通过这个人,他可以抓住一些星北府里某个人的把柄。
而且此事确实有古怪,他想亲自去调查一番。
“这样,你先回去,就按他的要求来准备,我还需要了解一些事情,到时候把我的安排告诉你,定能保证你的女儿没有事。”
吴姓农民又磕了几个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寒千将人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星北流还坐在厅堂里发愣。
“大人,您真的要管这件事?”
寒千似乎有些担忧:“督主在此盘踞多年,深不可测,这些年来与您相安无事,若是贸然插手他的事,只怕……”
“不要紧,如果他真的在做害人的事情,那就更不能放过他了。”
星北流捏了捏眉头:“我担心的是……算了,先看看再说,你一会儿让他们出去打探关于督主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是。”
·
吴姓农民来访的第二天,星北府的车马便到了晚离郡郡公府前。
主母说到做到,将她安排的两个姑娘给星北流送了过来。
依然是寒千接待的人,她以为这里面有送荷包的姑娘,于是将人请到书房,还请星北流去亲自看一眼。
星北流有些无言,明明说过直接安排就好,寒千还特意让他过去。
只是当着三个姑娘的面不好说什么,星北流勉强过去了一趟。
之前主母说有一个是她自己身边伺候的姑娘,星北流将二人分别打量了一番,注意到了那个眉眼有些凌冽的姑娘。
“你是之前伺候主母的姑娘?”星北流问。
那姑娘大大方方,也不避开星北流审视的目光,有礼地福了个身:“回大公子的话,奴婢名叫宛扶,是原来伺候在主母身边的人。”
“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你。”星北流略一点头。
“奴婢是后来才到主母身边的,那时候大公子已经不在府上。”
不管是气质还是容貌都挑不出半点差错,寒千暗自想着,这大概就是让星北流上心的女子了。
寒千并不知道星北流心里想的是其他事,还为星北流感到一阵高兴。
“看到你,似乎想起了一个人。”星北流说,“跟着寒千去吧,没什么事的时候不必到这边来。”
寒千心里还笑着,星北流真是腼腆,人都送到面前来了,还对人家这么冷淡。
宛扶的眼神微微闪烁,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点头应下。
☆、醒梦(四)
这两天皇城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是星北府流放在外五年的大公子星北流回皇城的事。
其实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将原来的传闻掺和在里面,再稍微传一传,就变得似乎很有趣了。
有不少还传到了皇帝那里去,病重中的皇帝被逗乐了,开怀笑过后,病好了许多,于是打算办一场宴会。
除了皇族的人之外,不少王公贵族也得到了邀请,这其中自然有江国公江老将军,还有长光,肃湖卿如今不仅在翎猎骑中任职,还掌握着肃家的大权,自然得到了邀请,星北府的主母也来了。
宴会上来的人不少,按着身份之别坐下,皇子们都坐在靠前的位置,长光跟着江国公坐在皇子们之后,他旁边是被二皇子安排好坐下的肃湖卿。
皇帝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继后陪伴在他身侧,皇子嫔妃们依次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皇帝笑着应答了,又谈笑了一些最近的趣事,一片其乐融融。
长光坐在一堆好吃的面前,慢慢地喝着酒,什么都没有吃,也没有参与哪边的笑谈。
江国公坐在他左方正在和几位老臣说话,肃湖卿坐在他右边,让两三名宫女倒酒,他对面则是星北府的主母和星北沂。
长光其实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宴会,不过他既是翎猎骑的大统领又是江国公的孙子,再怎么样也要给他这个名义上的祖父一个面子,硬着头皮也要来一趟。
名义上的祖父,长光一直都不觉得自己能和江国公有什么关系,所以只是名义上的祖孙关系。
人怎么会和狼有血缘联系呢?
长光喝着酒,抬眼便看到了对面正笑着的星北沂。
以前虽然跟着星北流在星北府生活了十五年,不过星北流一直将他护得很好,星北府的这些人他都没怎么见过。
现在仔细看看,觉得他们像是陌生人一般,前面那位还是星北流的母亲,长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来一些星北流的模样,可越看越不像。
星北流的模样比这些人都要好许多,长得不像主母,可能和父亲有些相似。
长光颇为遗憾地想着,看了主母又看了星北沂,都没有看出半分星北流的影子,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那些人的气息隔着遥远的距离被他嗅到,长光的鼻子比常人灵敏,这是野兽天生的能力,足以让他在人多的地方辨认出不同的气息。
没有长光熟悉的气息,即便是与星北流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也没能从这些人身上看到或者是闻到任何相似的东西。
星北流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他从小就被那气息陪伴着,唯有闻到那人身上的气息才会心安。长光一直都觉得,星北流身上可能有父亲或者是母亲的气息,不然他为何如此依恋?
尤其是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化成人形,若是星北流不在,他就自己寻找星北流的东西,一定要抱着沾染了星北流气息的东西才能安然入睡。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个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还不允许自己去找他。
而这些把星北流赶走的人,过得如此顺风顺水,在他面前笑得这么开心。
早知道,那天就把星北流留下来好了,找个什么理由……不,干脆什么理由都不需要,把人关起来,关在只有他看得见的地方,谁也别想把星北流带走。
真烦。
烦死了烦死了。
长光越想越烦,最后不知怎么的自己生起闷气来。
酒似乎也不好喝了,看到对面星北府的人更让他觉得烦,旁边还传来肃湖卿的笑声,更是火上浇油。
长光回头一看,肃湖卿身边围了两三个宫女倒酒,这人似乎总是能够招来女子的青睐,什么都没做就能讨人欢心。
肃湖卿正和宫女眉来眼去,十分没个正经,旁边忽然传来重重一声杯子砸在桌上的声音,把这边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长光脸色很是不好,气鼓鼓的模样,也不知道谁惹了他。
肃湖卿敛起笑,几名宫女也不敢在此逗留,纷纷离开了。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肃湖卿自己拿着酒壶给长光倒酒,压低了声音问。
方才长光这一声动静不小,除了离得近的江国公注意到了,二皇子沉如琰也转头看向这边了。
“看见你我就烦。”长光冷漠地回答道。
肃湖卿有些无言,不过也没把长光的话当真,毕竟早已习惯长光这副口气时,就跟小孩子耍脾气没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从长光这个角度看了一眼,正看到在与威正帝谈笑的星北府主母,猜测道:“您不想见到星北府的人?”
长光看了他一眼,说:“但他们不会和我说话。”
肃湖卿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坐回去。
又喝了一会儿酒,话说过几轮后,宴会也差不多结束了。
沉如琰远远地给肃湖卿递了个眼神,便借故先行告退。宴会结束后威正帝可能还会拉着几个人再说会儿话,沉如琰向来很会说话,不过这种场合他是不会被威正帝欢迎的。
所以没必要留下来给皇帝添堵,沉如琰一直都十分识趣。
威正帝点头同意了,转头笑着看向江国公这边:“朕病的这些时候,许久也没和你们几个小辈说话了,一会儿陪朕走走吧。”
肃湖卿用手肘推了推长光,长光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行了一礼:“是。”
几位大臣,还有几位大家族的家主又说了一些话,准备告退了,威正帝让人搀扶着起了身,往后花园去了。
肃湖卿拉扯着长光,两人一起跟了上去。
·
后花园里开着梅花,霜雪沉甸甸地压在枝头,也压不住芬芳的香气。
威正帝由宫人搀扶着走在前方,身影有些佝偻,多年的劳累和忧虑似乎在掏空他身体中的生命力。
他在花园里开得最好的一树梅花下停下脚步,等着后方长光和肃湖卿跟上来。
“长光啊,最近有没有闯祸?”
威正帝看着长光,笑容越发慈爱,仿佛关切自己孩子的父亲。
长光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在大部分人面前都是这样,皇帝也不例外,但皇帝是真的宠爱他,所以从来都不会计较。
“没有。”
长光盯着一处梅花,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里想的是一会儿如何把这上面的雪弹到肃湖卿脸上去。
被敷衍了威正帝也不恼怒,还是笑眯眯的模样。
他喜欢这孩子,一是因为长光总是生机勃勃的模样,二……或许是因为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