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五)
长光的父亲江成逝,曾经是威正帝身边的内傅大臣,那时候不过二十,便受到当时的威正帝重用。
江成逝才情兼备,又有一副好皮相,颇受威正帝仰仗,就其恃才傲物这一点来说,长光还是与他颇为相似的。
江行舟早年丧妻,唯有江成逝一个儿子,然而二十年前,江成逝自尽于深宫之中。
那之后,江国公一夜白头,请辞将军之职,告老还乡,却被威正帝极力挽留,保留将军之位,并且封了国公。
威正帝当初也十分重视比他小不了几岁的江成逝,而江成逝之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面对丧妻失子的江国公,威正帝更多的是愧疚,所以给予了不少他能够给出的补偿。
直到六年前,江国公忽然上奏,当年江成逝游历于东荒大川时,曾在靠近东荒大川的攸城留下一个私生子,希望威正帝能够准许他将这个孩子接回来,入江家族谱,给其一个正式的名分。
起初威正帝也不太相信,因为江成逝不会是一个能够做出“生了私生子”这种事的人,他猜想可能是老人家怕孤独,所以从江家旁系随意认了一个孩子回来,想到这些年来江国公的不容易,他也准许了。
没想到这接人的过程一波三折,威正帝等了一年都还没有见到人,问江国公,江国公支支吾吾说人失踪了。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把人找了回来,起先的说法还只是下落不明,再之后星北府出了一场大纷争,不知道怎么传开此事是星北府大公子所为。
星北流被逐出星北府主家后,威正帝便听说了令他哭笑不得的传言版本,说是江国公这孙子被星北府大公子半路拦截了,自己收了去当做……房里人。然后江国公上门去要人,星北府主母面子上抹不开,只能拿星北流问罪。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知怎么的整个皇城似乎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出,总归是人平安回来了,威正帝还安抚了祖孙一通,也不再计较被流放在外的星北流的罪过。
见到长光时,威正帝才有些信了这是江成逝的私生子。而且当年江成逝游历于东荒大川,也是由他派遣,这些似乎也都说得过去。
更令威正帝惊讶的是,长光虽然是私生子,但气度才能都不是平民百姓可比,根本就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公子,除了脾气和他那个父亲一般,有些讨厌。
因得对江家的愧疚,以及长光的表现着实出彩,威正帝破格让他入了翎猎骑,又因这份眷顾让长光成为翎猎骑的大统领。
“你这孩子,”威正帝笑骂道,“就跟你那犟脾气的爹一般,果然是父子!”
周围的宫人还有跟着的几个小辈应和着也笑了起来,长光撇了撇嘴,不甚在意。
长光不明白,为何这些人总是认为,他和他那个从未谋面的便宜爹有什么相似之处。
威正帝总说看到他,仿佛见到了当年的江成逝,第一次见到江国公时,那位老人也看了他许久,枯槁许久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光芒。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夜里,长光偷偷看到江国公独自在儿子的灵位前,低声啜泣——
“成逝啊……那孩子……真的很像你……”
可长光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他是璃狼,只是被星北流在不得已时托付给这位老人。
长光不回答,威正帝便自己继续说道:“嗯……朕听说,星北府的大公子回来了一趟?”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来。”长光说。
威正帝眼中带了几分兴趣:“哦?看来你对他挺了解的。”
长光对于星北流的话题感兴趣多了,话也多了一些:“听说的。”
“那朕听说……他到你那里去了一趟?”威正帝试探着问。
“是啊,后来又匆匆走掉了。”
说起这个,长光还有些生气。
看来是真的到长光那里去了。威正帝点点头,这几天的传言似乎不假。
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不过基本事实是存在的。
长光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他不喜欢绕圈子,所以这个时候总需要一个精于世故的肃湖卿,帮着圆场,这也是沉如琰让肃湖卿跟着的原因。
肃湖卿笑着,适时插话:“要不是臣送了星北公子一程,只怕靠他自己都出不了皇城。”
威正帝吃惊:“他……这么严重?”
肃湖卿跟着很严肃地点点头:“是的,要不是长光大人心软,这事可没完。”
这几天的传言被夸大了几番,又经过沉如琰的有意“润色”,传到威正帝耳朵里的版本便是“长光记恨当年星北流做的事,于是把他带回自己府里,这样那样的一番,伤得不轻,还是被肃湖卿亲自送出来的”。
而现在当事人亲口承认了星北流到他府上走过一趟,更是让人深信不疑。
长光没听说过这些与他有关的传言,也没觉得肃湖卿的话哪里不对,跟着点头。
“要不是我惦念当年的旧情,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他走。”
威正帝更加惊讶了,心道传言居然不假,勉强笑了笑:“你这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星北大公子当年如此待你,你却……”
长光以为威正帝说的是当年星北流狠心将他送走的事情,颇有同感,愤懑地赞同道:“本来就是!我万般想着维护他的名声,他却一点也不领情!还对我冷言冷语,匆忙走掉……”
这,这说的就是,传言中的“星北府大公子被折磨,伤得不轻,逃一般的离开了”吧……不然也不会让那么多人当街看见。
威正帝哑口无言,小辈的事情他也插不上手,只是还关心着星北流,用带了几分苦口婆心的劝告语气道:“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也不必再计较罢。那星北流在外流放五年,想必也是吃尽了苦头,方才一回来,便遇到你这般伤他……”
长光终于有点听不懂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他向来懒得想,扭头悄声问肃湖卿:“他在说什么?我伤了那人什么?”
肃湖卿摆正表情,一本正经小声道:“应该说的是您伤了星北公子的心。”
原来如此。长光点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被伤了心的分明是他,威正帝在帮着星北流说话。
可他又不能顶撞皇帝。长光还是有些不大高兴:“明明就是他伤我更甚。”
威正帝心道你们两人相爱相杀还真不是一般复杂,不过这两孩子他都疼爱,所以今日才想来劝导一番。
“你啊……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虽然说名声无法挽救了,不过你还是要照顾下他的伤吧,朕听说男子更加容易受伤……”
长光又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说男子更容易受伤?难道是说,男子被伤了心会更加容易消沉?
可他了解星北流,星北流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被一点挫折困难打击的人。
肃湖卿在一边听懂了全程,知道这两人谈话根本没谈到一块去,不过这是他喜闻乐见的。
他忍笑忍得肚子有些抽筋,再次适时接话:“想必是,长光大人对星北公子来说,意义不一样……”
不行了,他快编不下去了,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想笑又不能笑的折磨?
长光顿时了然,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对星北流很重要,所以如果是他,伤了星北流的心,会让那人更加难过。
威正帝则是另一番想法,定是星北流也还记挂着长光,更甚者对长光抱有愧疚,所以前几日才甘愿受长光折磨。
他咳嗽了几声,思索着怎么开口。
“长光啊,其实说来说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呢,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就好,真的把人弄伤了也不好……”
长光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啊,既然你把大公子弄伤了,那你就去给他赔个不是吧,这事就算过去了……实在太严重了,你就把人接到皇城来吧,找个好点的大夫,要不然让这宫里的御医去一趟也可以。”
长光其他什么都没听到,只抓到了重点“把人接到皇城来”,顿时眼睛一亮。
“我可以把星北流接回来?”
威正帝点点头:“晚离郡那边贫瘠荒凉,要是没能好好养伤,指不定有什么后果,还是回皇城里来吧。”
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借助长光把星北流带回来,其实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星北府主母那边朕到时候说一声,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主母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长光心里虽然有些开心,不过想了一下,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吧,那我明天就亲自去一趟。”
威正帝笑道:“你这孩子,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到时候把人送回星北府便是了,不会太为难你。”
长光转了转眼珠子。把星北流送回星北府?他才不愿意呢,直接把人带回他的家里,谁来要都不给。
肃湖卿在一旁望天,二皇子算得果然一点都不差,虽然这个过程有些一言难尽,不过他们的目的总归是达到了。
借长光,把星北流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开始日更(真的,看我诚挚的眼神
☆、静挽(一)
长光和肃湖卿离开后,去而复返的星北府主母被请到了暖阁中。
威正帝想要星北流回来,虽说他可以说了算,但是星北府主母的面子也不能不看。
其实倒也不是忌惮星北府的势力,只是星北府的主母到现在,还是星北流名义上的母亲,自然也是有权利过问的。
主母听完威正帝的想法后,半眯起眼,茶杯轻轻磕在桌上。
“陛下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何必还来问我的想法呢?”
威正帝笑了笑:“琪瑛,你现在毕竟还算是他的母亲,这些事还是应该和你商量的。”
主母却没有领情的意思:“陛下的意思是,在怪罪我当年所为?”
“这是哪里的话!”威正帝神色有些不悦,“你总是如此,这样一点小事,都让你想到以前的事。”
主母抿起唇,脸色淡淡的:“毕竟,我老了,儿子一个二个不争气,丈夫还赌气跑去佛门,只留我一个寡妇。最近总是在想起以前的事情,可是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当初星北流自请前往晚离郡,又不是我逼迫他去,现在要叫我打开大门亲自将他迎回来,陛下可是半点没有顾及我的面子啊。”
听她这么一说,威正帝也心软了不少,语气放缓了下来。
“朕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其实朕早已考虑好了,叫长光那个臭小子去把他接回来,反正也是长光惹的祸。晚离郡条件不好,阿流身体也不是很好,还是回来养伤比较好。等他伤好的差不多了,再作打算吧。”
主母在心头冷笑,这分明是安排好了,只通知她一声了。
可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和威正帝争执,两人之间的关系最近才缓和了许多,没必要再针锋相对。再说,星北流就算回来了,也没他住的地方,到时候,还是得乖乖地滚回晚离郡去,根本别想再插手星北府里的事。
“陛下安排好了,我也没什么意见了。只不过长光那个家伙,陛下就没有觉得奇怪过吗?除了他与星北流之间的那些腌臜事儿,难道他们在其他地方就没有过交集吗?”
这件事是主母一直怀疑的,长光出现得有些突兀,而且传言中当年被星北流劫走一事,一听就不像是真的。
星北流七岁才回到星北府,不是从小由她教养的孩子,不亲近是应该的。可是这孩子从来到她身边起,就思虑重重,从来都没有叫她看出来过,星北流到底在想什么。
主母留着星北流,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唯一一个价值,所以那些事也不大在意。可后来,星北流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就更加看不懂星北流到底想做什么了。
比如说劫走江国公孙子的事情,比如说五年前家里那场动乱。
还有,星北流从那个不祥的地方回来后,似乎带了一条狼……?她没怎么见到过,也不能证明那就是璃狼,星北流将那条畜生护得很好,哪怕是自己身陷囹圄,也没有让那只畜生暴露在众人眼前。
仔细想来,当年她怎么没有好好留意一番。
“长光是个很好的孩子啊,除了有些不听话,天性便是好的,阿流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总之,不像沉如琰,那孩子心机深沉,让朕感到忧虑。”
“陛下!”主母扬声道,“这些事情,殿下不该同我说。皇子们都是殿下的孩子,天生尊贵,谁优谁劣,殿下心中自有定数。”
威正帝静了一下,神色没什么变化,却道:“你还知道天生尊贵?”
主母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色一变,不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就那样僵硬了,如果有什么可以打比方,那么门外挂在房檐下的那些冰雪,大概是最好的象征。
这个话题谁也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主母伸出有些发凉的手指,轻轻握住茶杯。
“如果记得没错,长光那个孩子也有二十了吧,该是娶亲的年纪了,江国公没什么想法吗?”
威正帝摇了摇头,笑道:“江国公就这么一个孙子了,宠得不行,任由着长光玩闹。看长光那样子,只怕还要玩个几年才能收收心。”
“话虽如此,但也不该错过谈婚论嫁的年纪。陛下看好的人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