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北彤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主母,这时候那日星北茕的话语盘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主母已经说了要明哲保身不和你们扯上关系。
她站起身,疯了一般地尖叫起来:“告诉你们吧!什么醒梦花,那都是主母在买!从始至终,都只有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三老爷愣了一下,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指着星北沂道:“快!快!拉住你妹妹……”
星北沂并没有动。
他冷眼看着神色变得有些慌张的主母,反问道:“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父亲,我们一家沦落至此,主母却作壁上观,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星北沂愤怒地瞪着眼,质问自己的父亲,质问主母,“等我们都死了,你当然就脱身了,是吗?!”
这样的挑衅令主母愤怒,她猛地起身,怒极反笑:“哦?你们现在半点都没有承认自己做的事情吧?固然我最先是让你们为我去向督主购买醒梦花,但是你们呢?知道了醒梦花的功用后,你们继续向督主购买醒梦花了吧?”
此话如惊雷一般落下,让大殿中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精彩起来。
星北沂神色隐忍:“你……”
“你什么?”主母蔑然看了他一眼,“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敢说吗?”
星北沂确实对主母了解太少。他以为主母会为了遮蔽自己当年曾经做过的事情,就不会将所有的事情说出来。
可偏偏,主母正是那种不能容忍自己受到污蔑和侮辱的人。
威正帝扶着继后的手,颤颤巍巍起身,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当年为什么要买醒梦花?你干了什么?”
“为了向自己的丈夫下毒。”
星北流在一旁说道,偏头看着主母:“您知道吗?父亲死时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或许我可以说,这是拜您所赐。”
主母一直静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您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买醒梦花,于是让自己的弟弟替自己去办这件事。即便父亲已经亲口说过不会再插手星北府任何事务,即便他已经说过自己从此之后遁入空门,不问尘世、不见爱人,可是您,依然没有放过他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会放过他吗?”主母恨恨地回视,“就凭你这句话——‘不见爱人’?呵……可笑!可笑极了!你们都忘记了吗……”
她抬头看向这面前所有的人,厉声质问:“你们都忘记了吗?他是我的丈夫啊!”
“那后来呢?后来他们家又为什么要买醒梦花?”威正帝问。
主母嘲讽地看着他,轻笑了笑:“你问他们啊。”
三老爷和星北沂都垂着头不言不语,只有星北彤尚不知情,她看着自己的父兄,急切道:“你们说啊,我们没有买啊!”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星北彤睁着有些无神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证据不就在这里了吗?”星北流走到她面前,指了指被呈上去的托盘,“你们一家将四舅家财物侵占,又用这些财物去向督主买醒梦花,买来醒梦花后,本来是想用来对付我的吧?可惜那个时候你们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正大光明将我赶出星北府,于是这东西被用来对付星北澜。”
他的声音因为气愤而稍有些变调:“为了星北府主君的位置,你们不惜用这样恶毒的方式残害自己的亲人……就因为用这样的毒,根本查不出来,而且完全可以伪造成是星北沂自己变成了发疯的样子……”
星北流闭了闭眼,忽然想起虽然星北澜及时发现有人在向自己下毒,没有酿成严重的后果,可是面前这些人的心思,实在是太残忍了!
威正帝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冷笑连连:“曾经想对皇子下手?”
三老爷惶恐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威正帝无力坐回龙椅,朝着长光摆摆手。
“没什么可说的了,带下去吧,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他神色淡淡地道,“罪不当责的,放了就是。三老爷家里叫人去抄了,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就拿走。”
长光指挥着自己的手下将三老爷一家带走。三老爷和星北沂脸色灰败,被人拖着往外走,星北彤却剧烈挣扎起来,用怨毒的目光瞪着主母,尖声道:“那她呢?那她呢!”
没有人理会她,星北彤慌慌张张又去看沉如瑜:“四殿下!四殿下!救救我们啊……”
沉如瑜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前几日威正帝精神稍微好些的时候,才因为三老爷一家的事情,连带那日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好好斥责了沉如瑜一番。之前的事情威正帝没有过度发作,因为威正帝知道这件事究其根源是他自己造成的,没有道理完全将污蔑星北流的过错推到沉如瑜身上。
但是沉如瑜也感觉到了威正帝这几日对自己的不满。这个时候还要为三老爷一家出头,实在是不明智的做法。
还不如就放弃掉这一家子,反正他们也没什么用处了。
星北彤的尖叫声逐渐远去,威正帝叹着气看了主母一眼。
他摆了摆手,十分无力地说:“将主母送回星北府,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外出走动了。”
主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威正帝对星北府大刀阔斧进行处置。
三老爷一家被带出去后,长光又让人去将四老爷放了,大殿中的人陆陆续续散去了。威正帝将星北流独自留了下来。
他孤独地走在有些高的位置上,星北流站在下方,垂着头神色恭恭敬敬地站着。
“你来。”威正帝招了招手,放缓了声音道。
星北流抬起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沿着台阶往上走。
走了许久才走到威正帝面前,星北流并不打算靠近,只是站在稍远的地方垂头,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这是何必呢……”威正帝微微苦涩笑着,“就这么不想靠近朕吗?”
“没有那样的事情。”星北流低着头,语气也恭敬得让人挑不出来错误。
威正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朕替你解决了星北府的三老爷一家,算是为你扫除了一个障碍吧。主母现在算是被软禁在了星北府中,之后,朕会让慢慢地将她手中掌握权力转移到你那里。”
星北流只是微微欠身:“没有必要。我既然不是星北府中人,也不必再去争夺权力。继承主母之位的本该是星北澜,他有继任主君的能力,也有那个资格。”
威正帝神色有些不高兴:“你明明知道我说的让你掌握星北府大权是什么意思。你可以让主母的孩子坐上主君的位置,但是你必须将星北府的真实权力把握在手中!靳裕苦心经营多年,我不相信他没有为你谋划后事!”
星北流微微皱眉。
“陛下为何知道父亲一定会为我谋划?”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威正帝的这句话,像是早已知道靳裕一定会为他做些什么事情。虽然靳裕确实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也教会了他许多事情,但是他们本来没有血缘关系,靳裕是为了什么,才会对他这样好?
星北流捏着眉头,有些想不明白。
恰巧,这也是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
靳裕待他甚至比待星北澜好,很明显能够感觉出来的好很多。
星北流还很清楚地记得靳裕死在他面前,那一日他听完了靳裕交代的所有后事,听完他像是要用死前短暂的分毫光阴,说尽这一辈子所有的嘱托。他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唯一没有说的,只有身边的人。
靳裕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生平所爱所恨,说到最后他什么都说不下去了。长时间被醒梦花侵蚀身体,要想保持清晰的意识都是一件难事,他陷入了旁人都无法知晓的美好幻境中。
星北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最后并不痛苦。
唯有死前的那一瞬间,他像是从黄泉路上苦苦挣扎着收回了一只脚,用在极为短暂的刹那恢复清醒,满眼痛苦看着星北流——
“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
为什么呢?
星北流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可是能够告诉他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现在,威正帝似乎知道什么。
但是他依然避而不谈,甚至回避了星北流有些审视的目光:“靳裕待你极好,所以朕也就这般猜测。”
星北流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威正帝眼中竟然出现一丝慌乱。
威正帝神色有些恼怒,猛地伸手在扶手上轻拍一下:“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管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叫做父亲,却一句都没有称呼我为父皇!他为你苦心谋划便是好的,朕的苦心你就没有看到吗?”
星北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轻声叹了口气,用有些疏离的目光看着威正帝:“陛下,我想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
☆、夏至(三)
威正帝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紧张,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用布巾擦了擦嘴,才慢慢地开口道:“你的母亲的身份,不值得一提,那个人早已被遗忘了许久。”
“这世上没有身为人子女的,不会惦记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那份埋藏于血缘深处的羁绊。”星北流微微躬身,“就算被人遗忘,就算自己本身是一个罪人,我依然想要知道,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陛下明明知道,却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不仅是因为她作为璃狼巫祭之女的身份,也是因为在皇城中,她的身份为诸位公卿贵族熟知,所以您才一直想要竭力隐瞒,是这样吗?”
星北流抬起头后,直视着威正帝:“陛下作为我的生父,本不该如此狠心。我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姓,也不知道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她葬身何处,就算日后想要祭拜也没有半点办法……您不认为,您待我们母子都十分残忍吗?”
“大胆!”威正帝怒视他,“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你知道你在质疑谁吗?朕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却满心挂念着一个死人?!”
星北流看着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强逞出一副威严的模样,竭力维持着自己不知何物的权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何必呢?何必还要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
真正在意他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他却要和一个始终虚情假意的人大费周折。
星北流觉得很可笑,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那我先告退了。”
星北流行了一礼,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威正帝谴责的目光,转身便沿着台阶往下走。
“你给朕回来!”威正帝猛地拍在扶手上,愤怒道。
星北流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
威正帝见他是真的要走,顿时有些慌张起来:“你站住!你不就是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吗?朕告诉你就是了!”
星北流停下脚步,偏头望着身后。
“三天后,朕将启程前往郊外宫殿,你要和朕一起去!”威正帝喘息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起来了,“这几天我已经在拟旨,到时候会先将你的身份恢复。”
星北流只是点了点头,他并不关心威正帝想要如何,那些好像都无所谓了。
他强打起精神走出这座恢弘华丽却又压得人有些呼吸困难的宫殿,眼前被突然出现的光芒晃得有些花。
那光芒中有个身姿极为挺拔的人影走了过来,在他再无法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时,抓住了他的手。
星北流抬起头,正望进对方幽深的眼睛里。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对方眼中与那些极为炽热的感情纠缠,他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
有些陌生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吧。”
星北流点点头,这时候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和行动力,只能任由别人引导着自己往前走。
长光啊,长光啊……
他默默念着拉着他往前走的这个人的名字,起初只是在心里默念,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名字从口中说了出来。
长光停下脚步,凑到星北流面前去,听听喃喃自己的名字,脸上浮出一丝有些隐秘的笑意。
“我说你真是的,”长光哼了一声道,“之前还总是说我黏着你,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还和我撒娇,真是的。”
他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不过手上倒是另外一番动作。他将自己的手掌紧贴于星北流手中,于无声中给了他安慰和支持。
星北流低下头:“我……”
长光将他朝自己这边拉了过来,一只手与他十指相缠,另一只手在他耳后发丝上轻抚着。
“走吧,我带你回家。”
长光低下头,在星北流耳边轻声道:“你不该属于这里,你本就该属于我。”
星北流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种既是酸涩又是像舔过了蜂蜜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有一片温柔的海洋将要拥抱他,让他这个迷茫了许久找不到去路的人再也不会孤独。
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眸子里带着若影若现的水光,潋滟波折。
星北流本来就生得极为好看,只是因为他不常笑,也不爱多与人打交道,所以看上去有些端庄肃穆不近人情。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便叫人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长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喉咙忍不住一阵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