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听了忙道:“那我先到马厩里看看去。”
方犁却叫住他,道:“罢了,让他们去,马厩里腌臜,别把你新衣服弄脏了。我们这两天就要搬家,你先跟着认个门就回去。”
胡安便对众人道:“听见没有?三郎说了,这两天就搬新房子,还不快回去收拾东西去!”
余下人便都散了,各自回房忙去。只留方犁和贺言春两个,站在廊下对望着,都有话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讲起。方犁顿了顿,才低声道:“死小子,也不叫人送个信儿来!害我白白担心了好几天。”
贺言春听他说牵挂自己,心里甜得很,又是欢喜又羞涩,低头道:“我把客栈名儿牢牢记着呢。怕光说名字人家不知道,我还记了客栈招牌上那几个字。”
方犁挑眉道:“哟,你也学识字儿了?”
贺言春有点窘迫,道:“本来一找着阿娘,就想过来送个信的。阿娘不放我走,这才耽搁了两天。我还生怕你们丢下我走了。”
方犁一笑,道:“便走了,也会给你留个信,怕什么!”
贺言春嗯了一声,只觉心满意足。方犁又道:“你去找伙计们说说话去,叫墩儿把新家地方告诉你,然后你先回去歇几天。好容易一家子见了面,也亲热亲热。”
贺言春又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方犁一眼,转身找伍全墩儿等人说话去了。
方犁这边也回了房,一个人坐在那里,笑着出了会儿神,忽然想到贺言春如今骨肉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自己和父母却是阴阳两隔,再无相聚之日,一时又伤感起来。
第十四章 利攘攘
第二天是搬家的日子,一大清早,胡安和柱儿等人先去,把房屋和院里认真洒扫一番,便开始朝里头拖东西。
商队车多人多,搬起来十分方便。伙计们清晨即起,搬的搬抬的抬,把行李物什都往车上装,贺言春也一早就来帮忙。方犁乘坐的那车被腾出来放钱,伍全和墩儿紧紧守在旁边,护送着先去了。余下车辆装着行李箱笼,在后头慢慢走。方犁骑马跟在最后。等他进屋,行李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方犁前两天来看过一眼,那时空荡荡的,还不觉得拥护。如今多了这些人马,放眼看去,处处都是人。胡安正指挥着人把方犁的箱笼往正房里放,西厢里住胡安、伍全和墩儿等几个管事的,东厢里众伙计都睡通铺。幸好都是男人,也住得下。后院又有厨房马厩和堆放货物的库房。等归置好,已经过了午时,胡安又忙着烧火做饭,大家胡乱吃了。到得下午,方犁叫柱儿搬个桌几在正房廊下,所有人都聚在院子里,要发工钱和赏钱。
伙计们千里劳苦,为的便是多挣两个钱,听了这消息,个个欢呼雀跃。院里闹哄哄的,伍全说了两次,方安静了些。
发钱之前,东家例必是要说两句的。方犁站在廊沿上,看着下头伙计们期待的眼神,心里又兴奋,又觉沉甸甸的。想了想才道:“方犁奉祖父之命,从颖阳带着商队来长安。大伙儿跟着我,都是头一遭走,这一路上吃没好吃、睡没好睡,都受苦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铭记心中。”
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长安虽远,咱商队上下一心,竭诚尽力,一步步行来,如今总算平安抵达。即然出脱了货物,挣了钱,自然每人都有份。往后路上日子还长,也请诸位如今天一样,同心戮力,让咱们方家商队每一趟都走得顺顺利利!钱挣得漂漂亮亮!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记着,日后但凡方犁有的,绝不会亏着大家!”
廊下伙计们轰然叫好,胡安在旁偷偷擦了把眼泪,把账薄都搬到桌上,柱儿念一个名字,便上来一个人领工钱赏钱。从伍全到伙计们,按路上出力多少分成几等。那已经成家立业的,都各自把钱领了去;没家室的年轻小伙子,怕他们领了钱在长安城里胡花,都只给日常零用,余下银钱由胡安收着,好到时候一并由伍全带回去,交给各人父母兄长保管。也有那不想自己把钱拿着的,都可以放在账上一并攒着。那路上受过伤的两个伙计,又额外有笔补贴。
众伙计领到赏金,丰厚程度超出想象,且又公平合理,不由个个兴高采烈,对他们家三郎和几个管事自是万分感激敬服。等都领完了,胡安见贺言春站在柱儿身边,眼巴巴地看他写字,便道:“傻孩子,你也过来领钱!”
贺言春看人写字便眼馋,闻言站着不动,笑道:“胡爷爷你忘了,我回家那日,不是把工钱赏钱都结清了么?”
柱儿嘴快,在旁边笑道:“你傻不傻?叫你领钱还推辞!这是三郎赏你的。说你那日帮着追贼有功。快去!”
胡安也道:“前几日三郎就说了,那晚多亏了你,才把两车货物追回来。幸而你寻到人就回来了,你若不回来,我少不得要托客栈里店家给你带信儿,叫你来拿。”
贺言春看那钱足有好几贯,忙小声道:“三郎和胡爷爷对我有恩,我帮着追贼本是份内事,何必赏了又赏?这钱我不要。”
被胡安骂了两句,道:“你是个傻子么?给你钱都不要!你看伙计们拿了钱谁不欢喜?拿回去,叫你娘替你攒着,来年好说媳妇!”不由分说把钱袋塞了给他,又对院里诸人道:“大家伙儿都各自散了罢!别有了两个钱就去生事!若有人告到我这里来,家法□□!”
贺言春只得接了钱,又玩了一会儿才回去。伙计们进了偌大一座长安城,原本畏手畏脚,不敢出去乱逛,怕迷了路走不回来。如今新得了钱,囊内丰足,钱壮人胆,也都各自约着,三五成群要出门逛去。临行前胡安又立下规矩,妓馆娼门、斗兽赌钱的地方一律不准去,若有人去了,一经发现,立刻撵走。罗嗦了一大通,才把人放走。
如此散淡了几日。这天伍全从外头逛了回来,听墩儿说方犁有请,忙去了正房屋内,见方犁正盘腿坐在席上,拿着笔在桌几上写写算算。伍全在对面坐下,道:“三郎,可有什么事?”
方犁搁了笔,道:“今天有空,咱俩议一议,车队何时往回走,带什么货回去。再者,我还有一事想跟你商量,成与不成,你先不要声张。”
伍全听了忙点头,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三郎你说,我听着呢。”
方犁停了停,才道:“我那日在茶馆里听人说,边境一带都开设了边市,咱们这边丝绸茶叶等物贩运过去,样样都是好的。那边皮草奶酪拖过来,也色色金贵。所以我想,咱们接下来这样走:你带一队人走颖阳这条线路;我再组一队人,亲自去边境上看看。”
伍全听了大惊,暗地里腹诽他家三郎要钱不要命,连边市的钱都要去赚!半晌才说:“三郎,边境一带,多不安全,都说那北蛮子凶残狡诈,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这万一碰上了,钱没挣到,反丢了性命。这事还望三郎三思!”
方犁缓缓点头,道:“若边境生意好做,那别人都要抢着去,哪论得到我们?自古都说富贵险中求,要挣大钱,自然要冒大风险的。不过依我想,性命应该无忧。蛮子虽凶,各地均有驻军,郡守也多是朝中大员,必定把守得十分严谨,我们一路小心点,未必就真遇得到蛮子兵。”
伍全痛心疾首道:“等真遇上,可就完了!三郎,钱要挣得稳稳当当才好,去边境太过冒险,我不同意!”
方犁悠悠叹了口气,黑眼睛里带着点落寞,道:“我何尝不晓得此行不易?但做什么没风险?咱们打颖阳来,按说一路太平,结果路上不也出事了么?”
伍全低头不说话,方犁知道他心里必不赞成,又缓缓道:“我这两天心里算计了一下,咱们这趟虽挣了点钱,可京城不同别处,处处都要钱。你看胡伯四处打听了多久,才租下这点巴掌大的房子,这够谁住?咱们暂时挤挤还行,往后你和伙计们若想携家眷来,住哪里去?再有一桩,你眼见着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五六十岁还在路上跑罢?我总得想法子在京里买几间店铺,到时你想带商队就带商队,不想带了,还能帮我守守铺子,一家人在京里安稳过日子。既跟了我,总得安置好你们,才对得起大家的一片心。可这安置的钱从哪里来?颖阳家中情形,你是知道的,大伯一家我也指望不上。多亏祖父还在,我也算有个稳妥靠山,不趁着他老人家身子康健时站稳脚跟,日后只怕难了。”
伍全听了,半晌不语。只因方犁这话着实说中了他一腔心事。
伍全今年四十有五,再有几年就没法跟着商队四处跑动了,往后小半辈子,若果真如方犁所说,老了还能守守铺子,有安稳富贵日子过,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为了这好日子,冒个风险大概也是值得的罢?他想了半天,才又道:“这事三郎可与胡安商量过?”
方犁顿了顿,道:“先不要告诉他,等事情办妥了,我再细细和他说。”
伍全又道:“若真是去,路上得请个好向导才行。”
方犁便知道伍全已经被自己拿下了,忙点头道:“我所虑者,也正是这件事,一是找个好向导。我们虽是头一趟去边境,但京城里必定有很多人去过,都要先了解了解才好。二是去边关的路引文牒须得找人办理。这两件事办好了,大可以试试。”
两人转头商量起如何请人、人员怎么分配等事,计议已定,伍全便四处打听去了。因这一趟牵连着自己将来能否有安稳日子过,伍全更是事事上心,整日忙得脚不点地。只是每晚回屋,看见胡安,想到若被他知道,少不得有场气生,不由心怀鬼胎,连话都不好多讲,回房洗漱了闷头便睡。
一连打听了许多天,才找到一个向导,姓李名财,据说是两三年前还跟着商队跑过边境。方犁叫伍全把人约到西市茶楼里聊了聊。那李财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看着一脸圆融和气,起先见方犁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心底难免有轻视之意,等说过几句话后,便收了脸上怠慢神情,凡方犁所问,必言无不尽,把一路上物产风俗,细细道来。连同商队路引文牒如何办理,都讲了一遍。
谈至兴浓,方犁便道:“李兄,我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你这般得用之人,怎么竟从之前商队里辞了工?”
李财尴尬片刻,红着脸笑道:“三郎,我也不瞒你。我家中负累重,跟着商队出去,偶尔也夹带点私货。不想被管事发现了,这才辞了出来。如今悔不当初,却也迟了。”
商队中人,最忌讳的便是伙计夹带私货,这李财犯了大忌,难怪别处没人请他。方犁听了大笑,道:“李兄真是个爽快汉子。既说开了,我也把话搁这儿,我方家商队待遇优厚,养家糊口没问题。但既请了你,你当处处以商队为重。”
李财先头只担心这差事怕是要黄,后来听到方犁竟肯请他,真真喜从天降,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方犁当场定下请李财做商队副管事,又让伍全先给了一贯定钱,李财千恩万谢地去了。伍全却有些忧虑,道:“我瞧这人滑头得很。就怕他心术不正,到时在路上反受其害。”
方犁笑道:“无妨,这人虽有些贪图小利,但胆子小,了不得做些小恶,大恶倒不至于。况且他人极能干,这是你我都看在眼里的。眼下他吃了夹带私货的亏,短时间未必敢再做这种事。等头一趟跑下来,我们也熟悉路线了,到时再看他能不能长留。”
第十五章 齐家难
伍全本来有些担忧,听方犁这么一说,觉得十分在理,不由佩服自家三郎见识高明。等定妥了向导,又要着手办理路引文牒,另招人马组建商队。
买马一事好说,让贺言春带着墩儿六儿等人去马市里挑选就行了。商队里招伙计却是十分重要,非得方犁自己亲自上阵不可。因而一连几天,他对胡安只说要去街上逛去,带着伙计,转身出门就没了人影儿。
胡安心里疑惑,便命柱儿跟着去伺候,方犁也不让,叫柱儿在家把过往银钱账目都整理好。柱儿本来兴兴头头地打算随他逛去,没想到非但逛不成,还得看账,于是骨都着嘴,不大乐意。
方犁便教训他:“你跟墩儿一般年纪,素日家里人都说你比他聪明一百倍,可如今你看人家,再跑两趟下来,便能独自领队出门了。你呢?来时奶娘怎么说的?还让我好好栽培你!胡伯不识字,这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怎的如此不尽心?”
柱儿嘟囔着道:“胡伯叫我伺侯好你就行了。”
方犁气笑了,道:“我是个面捏的人?还怕风吹枯了雨淋坏了?要事事等你来伺候?况且,伺候人这等小事换谁不能做?你帮我看账目才是正经大事,才算真帮了我。不然,回头奶娘来了,我说你不上进,仔细她打断你腿。”
一顿话把个柱儿说得没话了,服服帖帖在家把各类帐目都捋了一遍。方犁不用看账,于是乎越发把全副精力用到组建商队上。他白天四方行走,晚间回了家,背着胡安,同伍全两人躲在房里商议,眼看事情一天天有了眉目,虽然辛苦,也自高兴。
伍全和李财连跑了好几天,这晚回来,唉声叹气地和方犁说:“三郎,只怕不好。这些日子我们去打听了路引文牒的事情,听说今年官府管得极严,李财托的那人竟办不下来。若要办妥,非得想法子去少府监疏通关系才行。我们在京中并无门路,这事只怕要糟。”
方犁听了闷闷的,托着腮不说话,两人对坐无言,各想办法。恰在这时,贺言春从外头走进院来,跟胡安一问一答地说话。方犁看见他,忽然眼睛一亮,回过头来道:“言春的那位长兄不是说过,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么?我们权且问他一问?”